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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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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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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水书

晨光初上,我立于君山之巅。八百里云水尚未苏醒,寒星仍在银汉间徘徊,青螺小岛枕着薄雾,恍若太虚遗落人间的玉璧。忽然一缕金线划破天际,万顷琉璃顷刻间碎裂成无数跳动的光斑,惊起的水鸟掠过范仲淹笔下"朝晖夕阴"的千古苍茫,翅尖抖落的露珠坠入杜少陵涕泪浸透的波涛。晨雾中忽有银鳞跃波,搅碎满天霞色,原是渔家童子收网,将半阙未成调的《竹枝词》撒向粼粼金浪。

拾级而下,青石板沁着前朝的月光。范公堤畔北宋夯土斑驳如史册,野菊在裂缝中探首,与浪花共叙靖康年的风雷。当年那位"先忧后乐"的文人,是否在此听过戍卒的夯歌?如今那些声响已化作湖风的呢喃,在生出铜锈的石栏上,凝结成《岳阳楼记》的注脚。忽见三两只红蜻蜓点破倒影,停在韩愈咏叹过的蓼花枝头,翅翼间还沾着《祭鳄鱼文》的墨香。苇丛深处忽有渔舟荡出,白鹭振翅时抖落的,分明是李白磨砚的松烟。

行至岳阳楼前,朱漆门扉吞吐的光阴里,湘妃竹影正轻扫楹联上的鎏金。采菱女隔岸抛来一串笑,惊得檐角铁马叮咚,散作满湖《九歌》的平仄。有老者在廊下煮君山银针,茶烟袅袅间,滕子京重修楼阁的凿石声与当代导游的解说词竟交织成趣。极目处,屈子佩兰涉水,杜甫孤舟系月,而范仲淹的笔墨仍在丈量天地——这哪里是"衔远山,吞长江"的盛景?分明是青铜编钟沉水千年后,在粼粼波光中震颤的楚辞残章。

暮色自芦苇荡漫来时,湖心忽现金戈铁马。浊浪排空处,杨幺水寨的箭矢与岳家军的旌旗,在血色残阳里化作漫天鹤唳。历史总爱在此挥毫,将洞庭泼成半部华夏的砚池,让英雄血与诗人泪在波涛中淬火成星。忽有少年驾摩托艇划过水面,惊起的白浪恰似东坡挥毫的飞白,与天际归帆共舞。此刻云霞如醉,半湖瑟瑟半湖红,那些载着未干墨韵的诗笺,正漂向白银盘中的青螺。

夜宿渔家,木窗筛进满湖星斗。老翁捧来粗陶碗,菖蒲酒里漾着娥皇女英的泪光,佐酒的熏鱼干还带着《离骚》里兰草的芬芳。"看这苇穗银得发亮",他指向柳毅井方向,"龙女绾发的金钗,化了洞庭三百里月光。"忽闻欸乃声近,夜捕舟子舱中锦鳞跃动,搅碎波心的篆字——新捕的银鱼透若冰绡,在月光下竟映出范成大《骏鸾录》里的漕运图。那是刘禹锡未写完的诗行,被张孝祥的玉鉴琼田悄然珍藏。

东方既白,雾锁重楼。君山寺钟声撞破镜面,惊起沙鸥衔着六朝烟雨,掠过退耕还湖的新生汀洲。芦芽破水的簌簌声中,江豚逐浪的身影划出新月般的弧线。那些重新生长的蒹葭,正在晨风里舒展《诗经》的韵脚,叶尖垂露记录着麋鹿重返湿地的足迹。远山在米芾的水墨中徐徐苏醒,而昨夜星辰沉入湖底,化作青铜器上斑驳的绿锈——多少琼楼玉宇成齑粉,唯有这亘古奔流的水势,将离骚的悲怆、盛唐的剑气、宋月的清辉,都酿作一盅不醉的沧桑。

风涛声里,我听见洞庭在絮语:当渔火再次点燃暮色,沉没的诗句自会浮出水面。那些被月光写就的银笺,终将在蒹葭苍苍的平仄间,生长成新的涟漪。归舟上,有少女正用无人机拍摄晚霞,电子屏里的洞庭与青铜鉴中的倒影,在某个刹那完成了千年的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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