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县是我的家乡,她是藏匿在湘西南褶皱里的一粒璀璨明珠。我循着柳宗元“下见小潭,水尤清冽”的指引,在春深时节叩访这片被时光浸透的山水。溪涧如散落的银链,将三十六峰穿缀成翡翠屏风,恍惚间竟生出几分“山色空蒙雨亦奇”的错位感——这雾原是千年未散的,裹着李杜诗稿的残香,在我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晶。
沿着赭石斑驳的古道徐行,岩壁上垂落的藤萝撩起碎玉般的水珠。苔痕深处,忽见"云门"二字凿刻于崖壁,字迹经千年风雨已化作苍茫的褶皱。这分明是范成大笔下”山如削玉水如蓝”的景致,只是那些执斧凿石的工匠,早随岩隙间的薄雾隐入历史深处。石径在古木荫蔽下忽明忽暗,恍若行走在杜牧“远上寒山石径斜”的墨痕里,松针在脚下沙沙作响,像是某位隐士未及收拾的棋谱,而我的登山杖正巧点中一着千古闲棋。
转过三叠瀑,忽见溶洞吞吐云气。洞口垂悬的钟乳石如凝固的飞泉,令我想起王维“空山新雨后”的澄明。举着火把深入洞府,石笋林立恍若仙人棋局,水珠滴落声在穹窿间荡出琵琶清音。暗河蜿蜒处,竟有渔舟系于石柱,舟子将火把插在船头,那团暖黄的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这水路通着洞庭哩”,他解开缆绳时,惊起的水纹漫过石壁上的苔书,某代旅人用炭笔写的“星垂平野阔”便在水波中活了,每个字的笔画都生出粼粼的鱼尾。
暮色中寻得古渡口,青石码头被岁月磨得温润如玉。残碑载着“宝庆府通衢”的旧事,字缝里渗出宋时月光。对岸老妪摆渡,竹篙点破镜面般的河水,涟漪荡碎了李煜词中的“一江春水”。她见我摩挲着樟木栏杆上的沟壑,忽然笑道:“徐霞客当年也在这数过木纹,第三根横栏有他指甲划的记认”。指尖触到那道浅痕的刹那,仿佛有四百年前的星光顺着掌纹渗入血脉。渡船行至中流,惊起的白鹭掠过朱熹“天光云影共徘徊”的水墨长卷,翅尖掠过现代的电线,抖落的却是盛唐的雨滴。
夜宿山寺,窗棂框住一弯新月。住持烹雪水沏云雾茶,茶烟袅袅勾勒出黄庭坚“桃李春风一杯酒”的写意。老僧从经柜底层请出个桐木匣,明代《洞天福地记》残卷上的朱批仍泛着赤霞。“崇祯九年冬,云游僧慧明补记于此”,他枯枝般的手指抚过虫蛀的边缘,”那年大雪封山,他在佛前长跪三日,只为辨清前朝和尚留在柱础的半联偈语”。我接过残卷时,手腕突然一沉——不是因那泛黄的宣纸,而是某个雪夜透过纸背传来的体温。更深漏静时,松涛漫过重檐,恍惚听见白居易“山寺月中寻桂子”的吟哦。供案上的长明灯突然爆出灯花,映得残卷上的“洞天”二字忽明忽暗,像是历代僧侣在此接力守护的火种。
晨钟破晓,山岚自谷底升腾如薄纱轻拢。住持立在褪色的《江山胜迹图》前,说画中廊桥仍在。“当年红军过桥时,小沙弥偷塞了两个烤芋头在战士褡裢里”。这轻描淡写的补笔,让墙上的水墨骤然有了温度,我看见焦褐的芋头皮从泛黄的绢本里掉落,在青石板上滚成历史的舍利。
归途过风雨桥,守桥人正在修补被山洪冲蚀的桥墩。桐油混着陈年木香在晨光中发酵,他指给我看梁上模糊的墨迹:道光年间商贾祈平安的符咒、光绪书生题的诗联、民国货郎画的路线图,层层叠叠如文化的年轮。“去年洪水退后,我们在桥基挖出半截红军旗杆”,老人将新刨的木花撒向河面,“那些染血的麻布,和宋锦唐绢一样,都是经不得水的”。我抚过桥柱上新旧交替的纹理,突然读懂陆游“细雨骑驴入剑门”的苍茫——原来我们都在重复相似的跋涉,只是背负的干粮从胡饼变成了压缩饼干。
临别回望,三十六峰浸在暮春烟雨中,宛如米芾笔下未干的墨山。古渡残碑、溶洞苔书、寺中残卷,原来都是文明渡口的航标灯。当我在渡船摇晃中记下“星垂平野阔”,某位宋人或许正在同样的位置默诵“月涌大江流”,而希腊德尔斐神庙的女祭司,此刻也正抚摸着神谕柱的裂纹——那些裂纹与溶洞石壁上的水痕,原是同一种文明分娩的阵痛。洞口县把千年的月光酿成琥珀,让每个寻找故园的灵魂,都能在此照见自己的文化胎记。那些嵌在岩壁间的诗句,原是不同时空的旅人互相传递的火把,当我的指尖触碰徐霞客留下的刻痕时,掌心的温度竟与四百年前那个春夜完美重合。原来所谓永恒,不过是无数瞬间在文明长河里的重逢,就像此刻渡口的老樟树,正把我们的故事悄悄藏进年轮,等待某个未来的黄昏被重新破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