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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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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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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梅

深圳的春天是彩色的。当木棉花还在枝头酝酿火种时,三角梅早已在立交桥的钢筋丛林间泼墨挥毫。这种被潮汕人称作"九重葛"的植物,像极了这座城市的气质——无须沃土滋养,不择方寸之地,只要有半缕阳光,便能将艳色层层叠叠地绽放。

初遇三角梅是在2013年秋天的白石洲。彼时我刚从老家休假回深圳,拖着行李箱在城中村找房。穿过贴满招租广告的巷弄,忽见某户人家防盗网中垂下一瀑玫红。碎瓷般的花苞挤挤挨挨,将铁艺栏杆织成锦绣屏风。白居易笔下"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意境,竟在这现代都市的褶皱里找到了注脚。花影中飘来生涩的琴声,三楼阳台上有个穿校服的女孩正在练习《彩云追月》,琴键起落间,三角梅簌簌摇落几片嫣红,像极了母亲嫁妆匣里散落的绉纱绢花。

城中村的三角梅总带着某种倔强。它们从水泥裂缝里钻出来,沿着空调外机攀援,在油烟熏黑的墙面上铺开斑斓补丁。某个加班的深夜,我在岗厦的巷口遇见位卖炒粉的阿婆,她的三轮车把手上缠着截断枝,竟也开出三五簇明艳。阿婆掀开锅盖的瞬间,蒸汽裹着花影漫上夜空,"勒杜鹃命硬,给口水就能活",她操着茂名口音说。忽然想起李商隐写"青女素娥俱耐冷",这南国的花木,何尝不是用柔韧对抗着钢筋水泥的冷硬。

最壮观的三角梅在滨河立交。春日里驱车而过,但见千百株花树沿着匝道盘旋上升,朱红、绛紫、雪白的花浪在离心力中翻涌,恍若敦煌壁画里的飞天挽着彩练当空起舞。花影掠过车窗时,总让人想起苏轼"故烧高烛照红妆"的痴态。这些栽种在防撞栏边的花木,根须深扎在沥青与混凝土的缝隙里,却将最绚烂的华章写向天空。有次暴雨过后,满地落英顺着排水渠漂流,竟在窨井盖周围旋成花环,环卫工老陈蹲身打捞时,塑料簸箕里盛着的仿佛是打翻了的胭脂盒。

深南大道两侧的三角梅另有一番气象。修长的花枝探过护栏,与疾驰的地铁形成奇妙的对视。我常在早高峰的公交车上看见穿西装的青年,他们的领带颜色总与窗外花簇暗合——酒红、藕荷、月白,仿佛整个城市的色谱都源自这些恣意的花朵。某个春日正午,在市民中心广场,我遇见位对着三角梅写生的老者。他说六十年代这里还是稻田时,野生的勒杜鹃就开在田埂上,"现在花还是那样红,土地却变成了大理石"。说话间他的钢笔漏墨了,宣纸上的红颜料顺着水渍洇开,恰似当年公社墙上褪色的标语。

科技园区的三角梅开得最有哲学意味。它们从写字楼垂直绿墙的栽培槽里垂下,与玻璃幕墙上的代码投影交相辉映。午休的白领们在花荫下讨论K线图与区块链,新来的实习生小周将飘落的花瓣夹进笔记本,压成了半透明的书签。这让我想起王维"坐看云起时"的禅意,只不过盛唐的云气化作了今日的数据流,而三角梅依然是从容的观照者。

华侨城的三角梅最解风情。在创意园区的旧厂房外,铸铁水管被花藤缠绕成装置艺术,某个拐角处的消防栓完全被花叶遮蔽,成了都市童话里的秘密开关。深秋时节,勒杜鹃与异木棉竞艳,花影在红砖墙上移动的光斑,像是时光老人遗落的拼图。常有三两画家在此写生,油画刀刮出的肌理中,分明藏着勒杜鹃茎叶的纹路。

大鹏所城的古墙头,一株百年三角梅至今仍在开花。苍劲的枝干攀附着明代城墙,新绽的花苞却映亮游人的自拍镜头。抚摸那些皴裂的树皮,指尖传来跨越时空的震颤——去年清明,守城人的后裔在树下摆了盆盐水鸭,说戚家军当年就用瓦罐煨过此物。海风裹挟着浪花的咸涩,将几片花瓣吹向蔚蓝海面,恍如郑和宝船遗落的罗盘花。

梧桐山脚的三角梅开得最野。春雨过后,玫红的花瀑从崖壁倾泻而下,与山涧争流。采风的诗人在这里找到了"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岭南版本,登山客的冲锋衣掠过花枝,带走几缕暗香。护林员老吴常在断枝上系红丝带,他说这是给后来者的路标,"这些花看着娇气,其实比松柏还扛得住台风"。有次巡山时他送我朵完整落花,花瓣背面还留着蜗牛爬过的银迹。

夜幕降临时,中心书城的三角梅换了妆颜。LED射灯下的花瓣呈现出赛博朋克式的荧光,晚风过处,花影在书页间摇曳成跳动的光斑。捧着《陶庵梦忆》的姑娘站在花树下,电子阅读器的蓝光映着她耳畔的落英,发丝间的花瓣像极了古籍里的眉批朱砂。

深圳湾畔的三角梅最懂潮汐。涨潮时,咸涩的水汽给花瓣镀上晶盐,退潮后,裸露的滩涂留下花影拓印的抽象画。红树林里的候鸟掠过花丛,羽翼扇动的气流惊起簌簌花雨,弹涂鱼在泥滩上写下的Z字纹,与落英的弧线构成某种神秘对谈。晨跑者踏着满地落英前行,鞋底的花汁在柏油路上拓出印章般的暗红。

我书房的窗台上也养了盆三角梅。某个通宵加班的凌晨,瞥见它在显示屏的微光中悄然绽放,晶亮的露珠悬在花萼处,像极了这座城市永不凝固的梦想。忽然明白为何深圳人独爱此花——它不似牡丹端坐神坛,不似幽兰孤芳自赏,只要给点缝隙就能灿烂,这种接地气的浪漫,恰似无数异乡人在这片热土上绽放的人生。

在这个机械与代码构筑的森林里,三角梅是温柔的叙述者。它们用色彩破解灰度,以柔软驯服坚硬,将混凝土的沉默翻译成花的絮语。每当地铁穿越花海隧道,总有人按下快门,闪光灯亮起的刹那,整座城市都成了显影液里浮出的底片——那些被钢筋封印的春天,正在勒杜鹃的枝条上重新显影。

此刻窗外的三角梅又谢了一轮,但我知道在某个转角处,定有新的花苞正在突围。就像城中村阿婆炒锅里腾起的热气,永远裹挟着下一季的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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