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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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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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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荆三叠

晨光初醒时,深圳湾的潮水退去最后一抹夜色。我总在这样微明的时刻,循着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甜香走向那排紫荆。十二月的岭南,木棉褪尽英雄色,异木棉收起粉霞衣,唯有这些紫荆依旧擎着满树锦瑟,在渐寒的风里开得愈发恣意。

花瓣是半透明的蝶翅,五枚舒展的弧度恰好构成一个完整的圆。李义山说"紫凤放娇衔楚珮",却不知紫荆的娇媚无需金玉装饰,单是那抹介于朝霞与暮云之间的浅绛,便足够让整座城市的晨曦黯然。花瓣边缘泛着银白,像是被露水浸透的月光,又像是海风经年累月留下的盐霜。我常疑心这些树是通灵的,否则如何能令每个裂成五瓣的叶片都成为天然的音叉,在风中震颤出《霓裳羽衣》的韵律?

晌午时分走进科技园,钢筋森林的间隙里总能撞见几树紫荆。白领们捧着咖啡在花影里小憩,花瓣飘落在他们的平板电脑上,恍若古时文人案头的落花诗笺。这里的紫荆开得格外盛大,团团簇簇压弯了枝桠,倒应了白乐天"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景致。枝干上层层叠叠的荚果垂落如璎珞,剥开墨绿的豆荚,深褐种子便带着岭南特有的湿润滚落掌心,让人想起千年商埠码头上滚动的算盘珠子。

最妙的当属夜色初临,深南大道两侧的紫荆在霓虹中舒展腰肢。橙红花瓣被LED屏幕镀上金属光泽,恍若杜工部笔下"火树银花合"的奇幻景象。外卖骑手的车灯掠过树影,霎时惊起千万片绯色星辰,又在下一个路口归于寂静。这时才懂苏东坡"故烧高烛照红妆"的痴绝——原来草木亦会与城市耳鬓厮磨,在玻璃幕墙的倒影里跳一支永不落幕的胡旋舞。

这座移民之城的紫荆总带着漂泊的诗意。它们原生于滇桂山野,却在南海之滨找到了更丰沃的土壤。枝桠间常能见到北方迁徙来的候鸟,羽翼拂过花簇时,便完成了一场跨越千里的问候。前日见几位建筑工人在花树下视频,镜头里北国的雪与南国的花在屏幕两端同时绽放,忽然就懂了韦庄为何说"游人记得承平事,暗喜风光似昔年"。

雨水丰沛的时节,紫荆会把根系深深扎进红土地。那些虬结的根脉让我想起大鹏所城六百年前的蚝壳墙,想起赤湾左炮台的铁锈,想起蛇口开山炮的轰鸣。这座城市惯于将过往化作养料,正如紫荆将凋落的花瓣化为春泥。去年台风过境,我见整树繁花被暴雨打落,不过旬月,新生的花苞又缀满枝头,比从前更添三分艳色。

有时在莲花山巅俯瞰,整座城市仿佛漂浮在紫荆织就的绛云里。花影沿着深南大道流淌,漫过市民中心的飞檐,浸润华侨城的创意园,最终汇入前海湾的碧波。这让我想起柳三变笔下的钱塘繁华,却又比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多了几分硬朗。深圳的紫荆不似江南花卉的婉约,倒有几分岑参笔下边塞诗的况味——在混凝土的疆场开疆拓土,用温柔的颜色征服钢铁的城池。

某个春寒料峭的清晨,我偶然撞见园林工人在修剪紫荆。被剪下的枝条断面渗出淡红汁液,恍若凝固的朝霞。老师傅说这是树木的眼泪,我却觉得更像是它们馈赠给城市的胭脂。这些汁液终将渗入大地,成为来年新芽的养分,恰似无数建设者的汗水,在时光里酿成琥珀色的传奇。

如今每当我穿过紫荆夹道的小径,总会想起张若虚的叩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深圳的紫荆不回答这些古老的诘问,它们只顾在季候风里开谢轮回,用年轮记录城市的晨昏,用落花丈量岁月的温度。偶尔有花瓣飘进敞开的车窗,便成了穿越钢筋森林的温柔箭矢,正中每个异乡人心中最柔软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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