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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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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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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溪江记

当垂杨枝探入江水的长度超过老艄公的竹篙,我知道平溪醒了。那匹松烟墨色的绸子从云山深处蜿蜒而出,在山坳间慵懒地铺展,水纹里还漾着残梦的褶皱。青石埠头浸在晨光里,任由江水打着转儿,漩出几粒未及打磨的银砂……又往东南方向漫漶开去。岸边的垂杨还沾着露水,枝条垂到水面,将春日的倒影搅得细碎。想起韦苏州“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句子,这江上虽无舟楫,却自有千年不变的从容。

溯流而上,江面渐渐收窄,水色转作碧玉。两岸青山如黛,晨岚缠绕半山,恍若仙人遗落的未及收拢的蚕丝。樵径隐在苍苔深处,时闻鹧鸪三两声,啼破林间寂静。山桃灼灼,落英逐水,偶有几片停在回水湾处,随波纹轻轻打转。这景致倒合了秦少游“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的意境,只是衰草换了新绿,微云化作烟岚。

转过青牛岩,忽见石壁如削,崖壁赭红似窑变陶坯,乃上古河床抬升所遗。江流至此陡然湍急,浪花拍打岩壁,发出闷雷般的回响。岩隙间斜生古松,根须虬结如老翁手纹,枝干却倔强地指向苍穹。崖顶有飞泉泻玉,跌落潭中溅起珠帘,日光斜照时,竟幻出七彩虹霓。这般景象,教人想起李太白“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的豪迈,只是平溪江终究温婉,雷霆之势里仍带着三分柔情。

日头渐高,择荫凉处歇脚。芦苇丛中忽起簌簌响动,原是白鹭掠水而过,素影正映在泛起鱼鳞纹的水皮。远处竹筏悠然漂来,筏上老翁戴箬笠,手中长篙点破水中天光云影。这般渔樵之乐,恰似张志和“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闲适,只是少了些烟雨,多了些晴明。

午后沿西岸徐行,野径渐没入杂花深处。金银花攀着老藤,暗香浮动;杜鹃啼血,染红半坡山石。腐木横陈处,新生蕨草蜷曲如婴儿拳,苔衣上还凝着隔夜露水。忽见断碑半埋土中,苔痕斑驳,勉强辨得“道光年间”字样。想这江畔不知见证过多少悲欢,如今都付与了年年春草。

日影西斜时,行至双江口,但见支流交汇处形成沙洲,芦苇足有丈余高。风过时绿浪翻涌,簌簌声如私语。洲上白茅如雪,间或惊起鹬鸟,扑棱棱掠过水面,翅尖在水皮上划出细痕。这野旷天低的景致,倒应了孟襄阳“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诗境,只是此刻朗日当空,别有一番清明。

暮色初合时,江面泛起胭脂色。归舟欸乃,搅碎一河金鳞。对岸炊烟袅袅升起,与山岚融作淡青的雾霭。渡口老柳垂下万条金线,树根没入水中,经年累月竟生出层叠的波纹。忽闻山寺钟声渡水而来,余韵在暮色中层层荡开,惊起寒鸦数点。此情此景,正合刘长卿“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的禅意,只是钟声里多了几分人间烟火。

夜宿江村,推窗见月出东山。银辉洒在粼粼江面,宛若撒落万千星子。渔火二三,明灭如萤,与天上银河遥相呼应。水声潺湲入梦,恍惚间似见古人乘月而来,青衫磊落,扣舷而歌。这平溪江的月色,竟与张若虚“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叩问暗合,只是千载明月依旧,人间早已换了光景。

晨起推门,薄霜覆阶。江面蒸腾白雾,如溆浦女子未及梳妆的素纱。艄公撑篙破雾而行,竹篙起落间带起串串晶珠。雾中传来浣衣声,棒槌起落颇有韵律,应和着林间早莺试啼。这般清新晨光,恰似王摩诘“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况味,只是秋意换了春寒。

行至下游,江面豁然开阔。沙洲上荻花瑟瑟,白鹭独立浅滩,曲颈如问天。老渔人布网归来,竹篓里银鳞跳跃,在朝阳下闪着碎光。岸边水车吱呀,清流顺着竹枧注入稻田,惊得蝌蚪四散。这农耕渔猎的日常,倒与范石湖“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的田园诗相契,只是少了些劳苦,多了些恬淡。

临别时再望平溪江,但见青山隐隐,绿水迢迢。忽然懂得欧阳永叔“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的深意。这江流千年,看尽春华秋实,却始终静默如初。云影掠过水面,恍惚间竟分不清是江水在流,还是青山在走;但见放簰人顺流而下,三两根原木捆作小筏,转眼没入苍茫烟水,空余青竹篙头那点朱漆,在记忆里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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