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首行吟

晨光初露时走进德夯苗寨，檐角上悬着的铜铃被露水浸得发亮，叮咚声落在青石板上，像是谁家姑娘银簪坠地的清响。寨前溪水总比人醒得早，自十万大山的褶皱里流出来，绕过竹篱笆时便放轻了脚步。苗家阿婆蹲在溪边浣洗蓝布，布匹展开如云影沉潭，搅碎一溪朝霞。这场景教人想起韦苏州笔下"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幽境，只是山桃换作了蜡染，空谷添了人烟。

沿着缠山石径往深处去，忽有芦笙破开云岚。调子里淌着《鸺巴鸺玛》的古韵，转过九曲回廊，见三五苗家汉子立于吊脚楼前，竹笙抵在唇边，声如凤鸣于野。楼头晾晒的靛蓝布匹在风里舒展，恍若仙人遗落的云帛。阶前老妪绣着百鸟衣，银针挑着日光，丝线里缠着黛帕们唱了三百年的春谣。檐下木刻的蝴蝶纹与铜铸的牛角铃相映成趣，叫人分不清是匠人摹了自然，还是自然学了匠人。

峒河的水是青玉碾成的汁子。两岸老柳垂绦，将千年前的绿意系在石桥墩上。有浣衣女蹲踞浅滩，木杵声声敲碎了水面，涟漪荡开处，惊起白鹭掠过青萍。河心沙洲生着丛丛芦苇，风过时穗子低伏如叩首，倒像是拜那流水带走的岁华。岸边茶馆支着竹棚，铜壶煮着云雾茶，茶烟与河雾缠绵着漫过雕花窗棂，教人疑心杜工部"迟日江山丽"的句子，原是为此间而作。

天问台立于万仞绝壁之巅，石阶苔痕斑驳如上古文字。攀至崖顶，见孤松倒挂云海，虬根咬定岩隙，枝柯走笔如狂草。临渊而立时，忽有山风自谷底腾起，掀动衣袂猎猎，恍惚间似见屈子广袖当风，向混沌苍茫处掷出惊雷般的诘问。云雾聚散间，对面绝壁时隐时现，石纹皴裂如龟甲，倒似天地将未解之谜都刻在了这面石鼓之上。

乾州古城的黄昏来得格外迟。青砖城垣被夕阳酿成琥珀色，雉堞间栖着归鸦，羽翼抹过女墙时，抖落几粒前朝的月光。文庙泮池里的红鲤曳尾，搅动一池碎金，棂星门上的缠枝莲纹便在水纹里活了过来。转角遇见的老茶馆，门楣悬着"陆羽遗风"的匾额，堂前八仙桌沁着包浆，铜钱纹的窗格里漏进一线斜阳，正落在说书人惊堂木上。

最喜矮寨的云雾天。远山化作淡墨数痕，忽而游龙般隐入云帐，忽而露出半截翠色腰身。梯田的轮廓被水汽晕染，像极了未干的水墨画卷。黛帕骑牛过涧，竹笛声断在云雾深处，空留几串湿漉漉的蹄印。待到日头西斜，雾纱渐薄处，忽见峭壁间悬着道彩虹，细看原是百年前挑盐人踏出的石径，苍苔覆着石阶，恍若长虹饮涧。

暮色四合时登上钟鼓楼。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如星子坠入尘网。远处沱江泛着幽蓝的光，乌篷船头挂的灯笼，恰似流萤点水而过。晚风送来苗寨的芦笙，混着书院残留的墨香，在飞檐斗拱间流转。此时方知沈从文先生笔下"美得让人心痛"的湘西，原是这般揉碎了月光、酒曲与长歌，在武陵山的皱褶里，酿了千年的一坛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