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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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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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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山四时行

木棉花裂开第一声轻响时,我正踩着莲花山南麓的苔痕拾级。岭南的晨气在石阶上凝成珠履,青石缝隙里钻出的蕨草沾着隔夜星辉,恍惚间竟似踩着银河碎片登山。白头鹎掠过凤凰木梢,翅尖抖落的水珠坠入石壁题刻的"云"字凹痕,倒像是前朝诗人遗落的半阕残句。

转过莲花湖,水面浮着几片新荷,卷曲的叶缘还带着赭色襁褓。岸边老榕垂髯蘸水,搅碎了一池天光。记得去年深秋在此处遇着位临帖的老者,宣纸铺在青石上,笔锋扫过"接天莲叶无穷碧",墨色未干便教风掠了去,化作满湖涟漪。如今想来,这湖岂止是莲的家园,更是无数文人墨客的砚池。

半山腰的桃花林正当盛时。花瓣簌簌落在登山客肩头,倒像是山灵与人作戏。前日遇见几位着汉服的姑娘在林间拍曲,水袖拂过枝桠,惊起片片红云。她们唱的似是《牡丹亭》选段,可那"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的唱词,配着眼前灼灼其华,倒比牡丹更添三分野趣。忽忆起崔护"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怅惘,却见姑娘们笑着拾起落英簪在鬓角,千年诗情终究在这南岭暖风里酿成了蜜。

雨林溪谷的夏日最是幽邃。溪水在蕨类丛中时隐时现,石菖蒲的剑叶割裂阳光,在青石上投下斑驳影痕。某次暴雨初歇,我见着位穿靛蓝布衫的采药人,竹篓里盛着半边莲、地胆头,腰间葫芦随步伐晃荡,俨然宋人册页走出的山野逸士。他指点我认石斛附生的老樟,说这树比他祖父辈分还长。树皮沟壑里积着经年雨水,倒映着碎玉般的天空,恍若王右丞笔下"清泉石上流"的意境。

秋分前后,山顶广场的纸鸢最是热闹。白发翁媪牵着蜈蚣风筝缓缓放线,孩童举着燕形纸鸢满地奔跑。有位穿唐装的老先生常在花岗岩护栏边写生,画夹里积着十几年的风筝图谱。他说从前山下尽是稻田,纸鸢落在稻浪里,就像诗句里"儿童散学归来早"的场景。如今稻田变作广厦,好在还有这片天空容得下古老的嬉戏。某日见他画完最后笔金鱼尾巴,突然掏出枚竹哨吹响,天上几十只风筝竟齐齐转向,原来都是他这些年的学生。

雨打芭蕉的冬晨,我偏爱往东麓的晓风漾日去。临水的观景台覆着薄霜,木芙蓉残朵凝着冰晶,倒比盛开时更见风骨。常遇见位练太极的老者,玄色练功服扫过满地紫荆落英,起手推掌间,惊飞了汲水的翠鸟。他打完套拳便会倚栏远眺,城际线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有次寒潮突至,见他以树枝在霜地上书"鹏城昨夜听风起",未句却教北风吹散,化作满山松涛。

半山亭的楹联题着"一亭山色浓淡里",这"浓淡"二字最是精妙。春晨雾霭是米家山水,夏日骤雨似马远劈皴,秋夕流云堪配黄公望,冬夜月色倒像八大的留白。某年腊月在此避雨,见环卫工擦拭楹联,布巾拂过"浓淡"时格外轻柔,仿佛怕惊醒了沉睡的墨魂。檐角铁马叮咚,应和着山脚施工的夯声——前者是青铜编钟的残响,后者是铸铁时代的韵脚,古今声响在这方寸间达成奇妙的和解。

碑林曲径总带着三分寂寥。花岗岩碑刻沐着百年风雨,"孺子牛"拓片旁,不知谁新放了束姜花。那青铜牛角倔强地刺向天空,恰与远处玻璃幕墙折射的锐光构成某种对峙。最触动我的却是块无名残碑,仅存"云山"二字,断裂处生出簇簇地钱。想起东坡先生"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譬喻,这莲花山的妆扮,大抵是扫娥眉、点绛唇的精心,却偏要留几处飞白,教人窥见岭南山水的本真。

暮色中的邓小平铜像广场另有一番庄严。夕阳为塑像镀上金边,登山客渐渐化作剪影。常有游人驻足读《邓小平文选》节选,手机屏光映着青铜底座,倒像星星落进了字里行间。某次元宵节见学生们在此快闪,用无伴奏和声唱《春天的故事》,少女声部模拟鸽哨盘旋,男声低吟若夯地基声,歌声掠过簕杜鹃花丛,惊起群群宿鸟。铜像目光所及处,霓虹渐次亮起,却照不淡塑像唇角那抹笃定的微笑。

我曾在暴雨夜独坐北坡听松。千万根松针承着雨箭,奏出忽远忽近的潮音,仿佛群山在复诵历代碑文。这山终究是宽容的,容得下青铜牛角的锐利,也容得下松针坠地的轻盈;容得下纪念碑的永恒誓言,也容得下地钱苔年年更新的绿意。下山时雨势稍歇,满城灯火在云层下微微荡漾,恰似子瞻词中"回首向来萧瑟处"的明悟。

今晨再访莲花山,在湖心亭遇见旧友。他指着对岸新栽的凤凰木说:"年轮里藏着深圳速度的密码。"石桌上搁着本翻旧的《全唐诗》,风掀到李义山那页"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茶烟袅袅中,忽觉莲花山的妙处,正在这"重"字里——重峦叠翠是重,文脉相承是重,而寻常百姓朝朝暮暮的眷恋,最是沉甸甸又暖融融的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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