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秋色赋
晨风撩动薄绡,天光与雾色在枝桠间缱绻相描。青石板上苔痕未褪,露珠已先一步漫向岳麓山门。"惟楚有材"的匾额洇着水雾,檐角垂落的枫叶忽然活了——它们以弧线重写"远上寒山"的平仄,惊破石径斜处的寂静。古槐筛下的光斑在石阶弹跳,恍若某卷残帖里逃逸的飞白。
爱晚亭的飞檐正将晨岚挑破。绯色枫潮自山脊涌来,深浅不一的红浸透宣纸般的雾气。学子吟诵声撞碎在亭柱间,惊落的红叶与鸟鸣打着旋坠入江面。此时方觉檐角弧度藏着秘密:当江风斜斜掠过,那些木构曲线便化作流转的声律,将"澄江静如练"的银白揉进粼粼波光。麓山寺钟声荡来时,整条湘江忽然成了震颤的弦,三两沙鸥是谱上跃动的符点。
竹杖叩石声引我驻足。半山腰的老者取下葫芦倒茶,君山银针在粗陶碗中直立如笔。"今年秋色浓得能蘸墨写字嘞!"爽利的湘音劈开雾气,尾音上扬处,柳宗元笔下的渔樵与坡子街茶客的身影蓦然重叠。他们谈论的枫红,原是岳麓山用了两百年酿成的胭脂色。
书院红墙从银杏雨中浮起时,扫叶声正替晨光断句。竹帚沙沙刮过石阶,金黄的落叶便成了被翻动的诗笺——"清风"与"明月"从残卷里起身,在檐角铁马叮咚中重新对仗。童子的诵读声撞碎在后院:"沅有芷兮澧有兰..."惊飞的雀影掠过泮池,将朱熹墨迹里未干的云烟搅起涟漪。
老船公的橹柄在正午泛出青铜光泽。"开船啰——"长沙腔的拖音被江风抻长,浪花里跃起的银鱼鳞片,正把阳光锻打成流动的碎银。橘子洲头的吆喝声漫过水面时,那些老橘树的虬枝突然绷紧,恍若无数未落笔的狂草在等待秋风润墨。
天心阁的暮色是从砖缝里渗出来的。苔藓在城墙暗处续写编年史,卖糖画的老汉以麦芽糖勾连流云与新月。当铁马叮咚叩响初夜,湘江便成了倒悬的银河——渔火是坠落的星子,街灯是爆裂的星云,而某扇未关的轩窗里,正飘出李商隐打翻的烛泪。
白沙古井的月光比水质更清冽。老妪舀水的陶罐盛着半个唐代的茶韵,落桂簌簌,将陆羽未写完的注疏补在青石板上。孩童追逐的风车转醒某个古老韵部,而姜盐豆子茶的香气,正从贾谊故居墙根漫出,替斑驳的《吊屈原赋》标注重音。
此刻的湘江是一卷未装裱的时光。岳麓山镇着风涛,爱晚亭押着平仄,橹声在江面写下没有句读的注脚。那些蛰伏在竹帚、陶罐、铁马里的诗魂,忽然在某个拐角与你撞个满怀——原来它们从未离去,只是化作楚地秋色里最细小的毛细血管,随着每片枫叶的呼吸轻轻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