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前那个暗红色漆盒总让我想起奶奶的手。漆盒边角磨出了雪峰山老杉木的原色,铜制合页泛着资水河般的暗光。掀开盒盖,靛蓝与月白的丝线整齐地绕在竹制线轴上——那都是裁剩的蓝印花布边角,顶针箍安静地卧在角落里,像枚褪色的银耳环。
那时候的衣裳似乎永远需要缝补。晨雾还缠着蓑衣渡的乌篷船,奶奶就戴着老花镜坐在木格窗前,把待补的衣物摊在膝头。她捏着针在鬓角轻轻一划,银针便穿过了岁月,针尖偶尔挑起煤油灯的灯芯,火苗便窜高半寸,在蓝印花布上投下山雀似的影。我的校服肘弯常磨出窟窿,她总在破洞周围绣上油茶花或竹叶纹,倒像是特意添的装饰。"崽啊,你猜针眼穿得过资水么?"有回我赌气不肯穿补丁衣,她边用碎布拼星子寨的梯田边逗我,最终那衣襟缀着的"补丁",惊得班主任举着灯细看了一宿。
街坊们常端着篾丝笸箩来串门。张婶的围裙带被柴刀割断,李叔的粗布衫让竹篾勾出毛边,王家小妹的布娃娃眼睛掉了线。奶奶的针线盒里仿佛住着梅山娘娘,那些破损的物件经她摆弄,总能在残缺处长出灵气。记得隔壁陈阿公的旧军大衣,前襟被虫蛀得像筛子,奶奶竟用青布头补出重重山峦,老人枯瘦的手指抚过布纹:"这云雾缭绕的劲道,倒像雪峰山三月天的模样,崽啊你看,补丁里藏着回龙洲的风水哩。"
父亲扎竹筏时,我常蹲在风雨桥边捡篾条。有回偷偷把半截苎麻线穿进鱼钩针,却被倒刺扎得直甩手。父亲用生着老茧的拇指蘸了擂茶油,抹去我指尖血珠:"修物如走山道,要顺着纹理来。"他的工具箱里永远备着棕绳和桐油,被洪水冲散的竹筏要重新扎梆,泡胀的渔网也得挂在晒谷坪上阴干。有次山洪过后,回龙洲的渡船被撞出豁口,父亲带着寨里汉子连夜修补。月光下,男人们蹲在青石码头敲打铁箍的身影,和着蛙鸣奏出铿锵的夜曲。
母亲补袜子的手艺堪称一绝。黄杨木袜板搁在火塘边,磨薄的袜底覆上崭新夏布,沿着边缘细细缝出米粒纹。顶针箍在母亲中指勒出凹痕,她总哼着"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滩头小调。某个倒春寒的雨夜,我蜷在条凳上看母亲修补父亲蹚水穿的棕蓑衣,补丁胶在炭盆上烤出奇特的焦香,混合着窗外打湿的柚子花气息,竟成了记忆里最温暖的配方。
九十年代镇东头开了家缝纫铺,蝴蝶牌缝纫机咔嗒着吞吐的确良。供销社的玻璃橱窗亮起霓虹,像资江河里没有温度的渔火。母亲的袜板成了晾辣酱的垫板,奶奶的漆盒锁进老木柜,父亲也不再亲自修补农具。直到某日整理阁楼,在樟木箱底翻出那件梯田补丁的校服,细密的针脚里突然抖落出晒谷坪上的阳光,混着当年谷壳在箱底蹦跳的脆响。
写字楼下的手机贴膜摊位上,戴袖套的老师傅正对着节能灯呵气。湿棉布拂过屏幕的弧度,与当年奶奶用针尖挑亮油灯的动作叠成双影。在他装酒精瓶的铁盒里,我竟看见补丁胶卷翘的边角,像片风干的柚子花。
如今的年轻人讲究"断舍离",尽管我是个穿西装的山里伢子,却总爱在书房备着针线包。记得儿子抓周时,他的虎头帽绽了线,我学着奶奶的样子穿针引线,戴着防蓝光眼镜,逗得妻子差点打翻擂茶。当线头打结的笨拙时刻,恍惚看见三十年前的晨雾里,包着青布头帕的老人正将一缕苎麻线抿在唇间,而吊脚楼外的油茶树沙沙作响,摇落满地细碎的白花。
或许修补从来不是窘迫的印记,而是时光赐予的第二次相认。那些针脚连缀的何止是破损的物件,更是一代代人对待光阴的诚敬。当机械复制取代手工的温度,我们失去的不仅是一门手艺,更是将残缺转化为美的灵慧,将断裂续写成诗的耐烦。
漆盒里的丝线依然鲜亮如初,不同颜色的线轴挨挨挤挤,恰似雪峰山交错的等高线。某个梅雨暂歇的午后,我取出尘封的顶针箍。金属凉意渗入指腹的瞬间,镜片上忽然凝了层水雾,带着雪峰山融雪初化的凛冽。抬手擦拭时,顶针箍的反光在潮湿的空气里划出银弧,恍若当年那根穿过梯田的苎麻线——在速朽的时代里葆有缝补时光的心气,或许就是最珍贵的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