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天门山时,我正站在青石阶上数露珠。昨夜的雨在松针尖凝成水晶坠子,风一过,便簌簌落进领口。苔痕斑驳的台阶缝里,野菊花擎着淡紫的骨朵,让人疑心是王维辋川别业里逃出来的笔墨。挑山工的竹杖声自云深处传来,杖头铁箍叩击石板的脆响,惊起三五只白鹇,翅膀扑棱棱剪开薄雾,倒应了孟襄阳"岩扉松径长寂寥"的意境。
那挑山工卸了箩筐歇脚,竹扁担横在青石上,沁出经年的油亮。他说这九千级石阶原是无路可走,"五亿年的海枯石烂,才等来人间的斧凿"。忽有山风卷起他靛蓝的衣角,露出腰间磨得发亮的铜烟锅,恍然与身后峭壁的皱褶融作一处。待他挑起担子继续攀援,竹杖点在苍苔的声响,竟比溪涧更清越。
金鞭溪的水是含着云气长大的。俯身掬一捧,指缝间漏下的不是水,是流动的翡翠。对岸石壁被岁月劈成万卷书,青灰岩页间渗着朱砂红的纹路——前日初见时,便注意到那些赭红斑驳处似有刻痕,此刻细看,竟像李义山诗集里夹着的红叶,边缘泛着时光熏染的焦黄。卖凉粉的老妪坐在竹棚下,银饰压着霜鬓,舀葛根冻的手势像在分茶。"这溪水养出的葛根,芯子里都沁着甜",她将青瓷碗推过来时,腕上老银镯碰出碎玉声。凉粉滑入喉间的刹那,忽觉杜牧"青山隐隐水迢迢"到底单薄——此间的山水,原是女娲补天时遗落的碎玉。
乱云压到头顶时,我正抚着石壁读苔书。苍绿的苔衣下藏着贝壳化石,螺纹里还蜷着远古海洋的叹息。雨点砸在砂岩上的刹那,整座山都成了编钟,亿万年的光阴在雨脚里叮咚作响。躲进岩洞的片刻,洞顶钟乳石垂落的不是水滴,是未及凝结的星光。
樵夫背着新柴挤进来,蓑衣滴着水,却递给我半截竹筒盛的野莓。"这山里下雨便长云,起雾就开花",他指点着烟雨中的峰林,"瞧那御笔峰,笔尖蘸的哪里是墨,分明是盘古开天时的混沌"。忽然一道闪电劈开云幕,赭红的岩壁映得透亮,真个是李白"列缺霹雳,丘峦崩摧"的气象。老樵夫摸出火镰点燃松明,跃动的火光里,他讲起二十年前与黑熊对峙的旧事:"那畜生的眼珠子,像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
雨脚渐稀时,石英砂岩开始蒸腾雾气。暮色漫过溪谷,把七十二峰酿成一瓮青黛。归鸟驮着最后的天光掠过水面,翅尖点破的涟漪里,游过几尾半透明的小鱼——它们鳞片泛着冷荧光,许是得了月华的魂魄。
夜宿的吊脚楼枕着溪声。推开雕花木窗,星子正从武陵山脉的褶皱里往外蹦。远处峰峦化作剪影,月光泼在岩壁上,泛起冷冽的银纹,像是王希孟在青绿山水上勾的金边。更阑时忽闻山溪暴涨,轰隆声里夹杂着岩石相撞的清越,恍若东坡在赤壁听见的"石钟"遗韵。
披衣掌灯,案头镇纸下压着昨日拓的岩画:三叶虫的轮廓在宣纸上洇开,原是晨雾里用溪水润湿的苔藓印下的。忽有山风穿堂而过,纸页轻颤间,那远古生物竟似在银河里摆尾。此刻方懂得张若虚"江畔何人初见月"的怅惘——原来这莽莽群山,早把五亿年的光阴都刻成了碑。
晨起再登黄石寨,见云海正在吞吃峰峦。砂岩崖壁裸露出层层叠叠的断面,恰似散落的书简。有斑鸠自深谷掠起,翅膀掀动的气流里,飘来挑山工沙哑的山歌调:"石纹原是仙人字,写尽沧桑不许看"。我伸手触摸岩壁上风化的沟壑,掌心传来细微的刺痛——那分明是光阴流经时,留下的齿痕。
溪对岸传来凿石声,几个土家族匠人正在修复古栈道。老石匠的錾子下,新凿的凹痕与古老岩纹渐渐咬合,碎屑纷飞处,阳光在石英晶体里折出彩虹。忽然明白,这满山的石纹何尝不是另一种《诗经》——五亿年的"关关雎鸠",至今仍在砂岩的褶皱里鸣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