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粒蜜橘都是山神遗落的星图,纹路里拓印着土地的掌温。"
——题记
《七律·雪峰蜜橘》
雪峰南麓接潇湘,云淬星辉地脉长。
玉露噙霜千叶碧,金霞破雾九秋黄。
攀枝欲解珠含润,俯首方知汗化浆。
莫问灵根何处种,楚衣秦篓载天香。
雪峰山褶皱深处的橘园在九月睁开了眼。晨光仍在云絮里打转,山雀的喙尖已划开凝滞的薄明。枝头的青果裹着山岚,像襁褓中的婴孩蜷在苔绒织就的毯子里,随山风吐纳轻轻起伏。指腹抚过墒情正好的泥土,蚯蚓新犁的沟壑里渗着晶亮的水珠,这些地下诗行正酝酿着即将破土的甜。
三月的橘花能唤醒石头。那日随老陈巡山,忽有暗香撞入鼻腔。抬头只见万千白瓣在枝头炸裂,仿佛银河碎屑溅落人间。老陈从补丁摞补丁的工装兜掏出烟斗,却任其空悬在掌心:"山神闻着这味要醉的,烟火气倒成了浊物。"细碎花影在他沟壑纵横的面庞游移,恰似古窑开片时蔓延的冰裂纹。想那张九龄笔下"经冬犹绿林"的丹橘,到底比不得雪峰山的橘树——饮过七十二道山泉,骨血里沉淀着雪线之上的苍翠。
溪水漫过青石时,果实已长成婴孩的拳头。放蜂人老赵赶着蜂箱转场,黑云般的蜂群掠过橘园,在青果表皮投下细密的阴影。"这是给崽崽们盖花被呢。"他抖落蓑衣上琥珀色的蜂蜡,"橘花蜜清得像晨露,青果蜜稠得似米汤,时辰掐得比老戏台的锣鼓点还准。"忽然记起杨万里那句"蜂儿来自杏花涧",此间的蜂却早被橘香勾住了魂。
霜降前的山坳仿佛盛满橙汁,连空气都凝着蜜。果农们踩着露珠进园,竹筐与枝桠相碰的脆响惊起满山雀鸣。李婶的剪刀在枝叶间翻飞如蝶,断蒂时总要留半截叶柄,"给橘子拴个认路的记号"。她男人老吴弓身扛起满筐果实,古铜色的脊背与板车木辕弯成相似的弧度。若柳宗元见得此景,那篇《橘颂》怕是要重写——他笔下"素荣纷其可喜"的橘柚,终究少了人间烟火浸染的肌理。
晒场上的橘子开始褪去最后一丝青涩。老会计坐在褪漆的条凳上,老花镜滑到鼻尖,泛黄的账簿摊在膝头。蓝黑墨水洇开的数字间,橘子们正进行着最后的修行。"王家三筐九十八斤四两,周家五筐百二十......"他舔湿拇指翻动纸页的窸窣,混着竹筛上光斑游走的微响。秋阳穿过篾条间隙,在橘皮烙下细密的金纹,恍若天地盖下的秘符。
橘饼作坊飘出第一缕焦香时,后山的枫叶正烧到最艳。七十八岁的谢婆婆守着陶瓮,将蜜渍橘片铺在竹筛上。她手腕翻转的弧度,与四十年前绣嫁衣时穿针引线的姿态严丝合缝。"火候要像待人接物",炭火在她藏青布衫上投下跳动的光斑,"欠一分生,过一分焦。"飞灰落在围裙褶皱里,与当年喜轿前飘落的桂花瓣叠成相似的年轮。
今晨遇见满载蜜橘的冷链货车驶出山口,橡胶轮胎在霜地上犁出两道湿润的痕。放学的孩童追着车尾气奔跑,书包在身后扑打成彩色的翅膀。他们或许不明白,这些凝结着雪峰山晨昏的果实,将带着蚯蚓篆刻的地经、蜜蜂校对的时令、母亲剪刀留下的胎记,去往北方供暖的楼宇。忽然想起短视频里刷到过,有主播在直播间讲解橘饼古法,背景正是谢婆婆的作坊——那些贴着溯源二维码的果箱,此刻是否正穿越秦岭的隧道?原来张九龄的"岂伊地气暖",苏轼的"最是橙黄橘绿时",早在这片山水间写就了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