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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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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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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口塘记

洞口塘位于老家洞口县之北,水不甚广,而山环之,树绕之,颇有幽致。我初至此地,正值去年壬寅年春末夏初,草木葱茏,山色如黛。

塘水清浅,映着天光云影,微微地泛着些涟漪。水边丛生着芦苇,青翠的叶子被风一吹,便沙沙作响,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什么。偶有白鹭掠过水面,翅膀一振,便惊起一串水珠,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这般景致,使我想起韦应物的"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虽无孤舟,却有同样的寂寥意味。

晨光初露时,我沿塘边小径漫步。露水未干,草叶上挂着晶莹的水珠,踏上去,便沾湿了鞋袜。那垂钓的老翁原是镇中学退休的历史教师,十年前开发商要填塘建度假村,他拄着拐杖在县档案馆泡了三个月,翻出明代县志里"洞口塘为八景之一"的记载,硬是让这方水域成了文物保护点。此刻他握竿的手布满老年斑,却仍稳如塘边那尊镇水石兽。

洗衣妇人们突然收起棒槌——对岸开来辆喷着"生态修复工程"的越野车。戴安全帽的青年捧着图纸解释:"清淤是为了更好保护。"老翁从马扎下抽出泛黄的联名信,那是当年七百村民按的手印,朱砂红指痕在晨雾中洇成一片未愈的伤。

塘水清浅,映着天光云影。三十年前的塘水能直接熬中药,此刻却浮着矿泉水瓶折射的虹彩。水边芦苇丛中,青鱼忽地跃起,银鳞在朝阳下闪过一线冷光,像柄未出鞘的剑。

穿冲锋衣的驻村书记正在直播:"老吴叔,网友问您护塘故事能做成NFT数字县志吗?"老翁将鱼饵捏成团:"我闺女要是活着,该用抖音拍荇菜开花。"他突然扬竿,空钩划破水面,钓起半轮碎月。

日头渐高,三五个妇人挎着竹篮来洗衣。棒槌声惊醒了柳荫下的老妪,她掀开豆腐筐上的棉布,热气裹着豆香漫开。儿子在东莞电子厂攒下钱给她盖了青砖房,却留不住孙子——孩子暑假回来总抱怨塘边没有Wi-Fi。她不懂这些,只将卤水点豆腐的手艺守得严实,就像守着塘心那轮永不沉没的月亮。

"嬢嬢,您家豆腐能进我们工坊吗?"穿亚麻裙的姑娘递来二维码,"用古法包装,直播带货。"老妪舀起豆花倒入粗陶碗:"祖训说卤水点豆腐——急不得。"姑娘腕间的智能手表震动着,与石磨吱呀声共振成奇异和弦。

正午蝉鸣撕开裂帛般的寂静。我嚼着老妪塞来的豆腐,看柳树下新立的智能垃圾分类箱。电子屏的红光爬上皴裂的树皮,恍若给古树纹了道刺青。穿汉服的网红举着自拍杆经过,老柳的枝条与咖啡车顶的摩卡色遮阳棚,在镜头里达成诡异的和谐。

驻村书记的无人机坠在芦苇丛,被放牛老汉拾起:"这铁鸟能拍清塘底青苔不?我孙子说城里人爱看这个。"他粗糙的手指划过屏幕,塘水在数码变焦中泛起像素化的涟漪。

雨丝斜掠时,测绘队的无人机化作湿重的云团坠入芦苇荡。老翁的浮漂猛地沉下去,他却任青鱼挣断丝线。"要建沉浸式渔猎体验区了。"他摩挲着县志泛黄的纸页,水珠从斗笠边缘连成珠帘,"当年联名护塘的七百人,只剩我和卖豆腐的阿桂还守着..."

雾霭漫过对岸新砌的仿古青砖墙,将"文旅融合示范区"的鎏金大字洇成团墨迹。我想起护塘联盟解散那夜,七百支手电筒的光柱在塘面织成星网,而今只剩两盏孤灯,在数据洪流里明灭。

离别的早晨,老翁硬塞给我一卷县志。货运列车正从山后高铁站呼啸而过,惊飞的白鹭掠过光伏板铺就的银塘,翅尖沾着未散的晨雾。扉页上新题的绝句墨迹未干:"云影不随朱颜改,机声已压鹭声寒。"

塘边的AI讲解牌突然响起:"各位游客,您现在看到的是元宇宙乡村试点工程..."机械女声中,老妪的豆腐筐空了,柳枝却把最后一块月亮,轻轻放进我掌心。那个曾嫌塘边无趣的孙子,正在县城电竞馆用"洞口塘"地图开发游戏皮肤,青鱼银鳞化作虚拟世界流通的代币。

入夜独坐塘边,蛙声与高铁震动在黑暗中角力。月光漫过混凝土堤岸时,我恍惚看见当年七百支手电筒的光在水底复活,将吴老师的钓竿滋养成倔强的芦苇林。那些未被标注在导览图上的事物——青鱼背鳍划出的弧线、牛铃震落的露水、豆腐凝结时的叹息——正在区块链上生成新的《洞口县志》。

远处工地探照灯刺破夜幕,驻村书记的朋友圈更新着:"今日签约非遗工坊12家"。老妪的粗陶碗与亚麻裙姑娘的文创包装,在展柜里构成奇异的时空对话。或许真正的乡村振兴,正是月光在混凝土缝隙找到的折衷主义——让卤水与二维码共生,教白鹭与光伏板共舞。

归去时山道蜿蜒,车载广播正播报:"洞口塘入选数字乡愁典型案例"。七百个手印正在云端生成新的星空,而塘水依旧将开发商的图纸泡软、濡湿,在每个清晨还原成最初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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