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初歇的午后,我蜷在堂屋爹爹打的竹椅上。老槐树的影子漫过门槛,在青砖地上铺开细碎的光斑。檐角垂下的蛛网泛着银光,风起时轻轻摇晃,像是谁遗落的旧时光。
那时节谷场上的阳光最是慷慨。娭毑总在天边泛起蟹壳青时就起身,竹耙齿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比鸡鸣还早。她把湿漉漉的谷粒摊成棋盘格,稻穗间还裹着夜露的腥甜。我打赤脚踩进谷堆,细碎的稻芒钻进脚趾缝,刺痒里带着暖烘烘的太阳味。她绾着褪色的蓝布头巾,发髻里总沾着几粒金黄的稻壳,弯腰时簌簌地往下掉,像撒了把星星。
"扬场要看风势咧。"她教我攥紧木锨,谷粒在空中划出弧线时,稻壳便随着东南风飘远了。谷雨般落下的金粒子撞在笸箩上,叮咚声里裹着阳光的温度。我常被风迷了眼睛,谷壳粘在汗津津的脖颈上,惹得人直跳脚。娭毑就笑,眼角的皱纹像晒裂的豆荚,在日头下裂出细密的纹路。
暴雨来得总是猝不及防。天边刚滚过闷雷,大人们便抄起苇席往谷场跑。竹扫帚刮过地面的沙沙声,谷粒蹦进箩筐的脆响,混着远处此起彼伏的吆喝。我和邻舍阿毛抬着竹匾,雨水顺着草帽檐淌成水帘。大黑狗追着我们的影子狂吠,在泥巴地上踩出朵朵梅花。娭毑的蓝布衫被雨打得滂湿,她弓着腰往麻袋里灌谷粒,后背上洇开的汗渍像幅水墨地图。抢收刹尾时,她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的葱油粑粑,焦脆的边边上还留着体温。
晒透的谷子要归仓时,谷场就成了细伢子的天下。我们用谷粒垒城堡,稻壳铺成金毯,草绳系着的碎布当旌旗。阿毛总爱扮将军,举着竹竿说要收复失地,却不小心踢翻我的"宫殿"。日头偏西时分,谷垛的阴影越拉越长,把我们的笑闹声都染成了琥珀色。暮色里飘来哪家新蒸的荷叶饭香,娭毑站在晒场边喊我:"满伢子哎——",她的影子斜斜地印在盖了红坨的《土地流转告知书》上——那张纸常年巴在谷场边的土墙高头,被雨水泡得墨迹化开哒。
最难忘是守夜的秋夜。谷垛堆成小山,草席上铺着新弹的棉花被。娭毑摇着蒲扇讲古,说早年间村里供五谷娘,木雕神像的发簪要插十二种谷穗。她指给我看月亮边的云彩,"那是五谷娘在晒她的金裙子"。我望着天上浑圆的月亮,总觉得那抹淡黄像煞了晒场的新谷。露水渐浓时,草蛉子的鸣叫渗进棉花被,和着远处无人机打农药的嗡鸣。夜栖的麻雀突然惊起,扑棱棱掠过晒场边的电线杆,撞碎了一地月光。有后生子开着直播闯进晒场,手机屏幕的蓝光在谷垛间鬼眨眼。
后来谷场上立起了水泥晒坪,铁皮滚筒代替了竹耙子。老槐树被放倒那年,我在树蔸子边捡到半截起锈的镰刀,刀口上还巴着陈年的谷浆。晒谷的人换成了穿套鞋的年轻伢子,他们开着带北斗导航的播种机,低头抹手机屏幕时,总要把沾着稗子须的指尖在牛仔裤上蹭好久。有次回乡,看见当年的谷场变成了停车场,水泥缝里钻出几茎霸蛮的狗尾草,在风里摇头晃脑。角落里堆着印满洋码子的农药袋,塑胶膜在日头下泛着诡谲的紫,旁边横着部屏幕皴裂的手机,微信群里还在叮咚作响:"三号田急缺复合肥,@所有人"。
前日翻捡旧物,从锡盒里抖落几粒瘪塌的谷子。二十年前的秋阳突然在掌心还魂,那些落在晒场上的童年,原是被时光晒成了不得褪色的金。窗外的霓虹灯晃过玻璃柜,照见角落里娭毑用过的竹耙——它蜷在扫地机器人旁边,一束无人机的幽蓝光正从阳台掠过,惊醒了蛛网上睏着的露珠子。短视频外放的乡谣突然炸响:"六月六,晒红绿",电子音穿过晒场的虚影,在水泥地上撞出空荡荡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