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醒时,水鸟掠过湖面的轨迹像道未干的墨痕。我站在矶山脚下,看渔人解开系在古樟上的缆绳。船橹搅动的水花里,藏着无数个等待破晓的清晨,也藏着这座中国最大淡水湖四千年的呼吸。
石钟山的褶皱里刻着太多人的影子。李白在这里听过"空中石相搏",苏轼拄竹杖敲打过山岩的腹腔。我抚过崖壁上的苔藓,触感像触摸无数叠压的岁月。山体深处传来的回响,或许正是当年周瑜水师操练的鼓角余音。江州司马白居易种下的枇杷树仍在结果,青黄的果实坠在枝头,恍若某首未写完的《琵琶行》的逗点。
芦苇荡涌动着翡翠般的浪。渔家姑娘的红头巾在绿波中时隐时现,像宋人词牌里遗落的韵脚。她们唱着《渔舟唱晚》,调子却比古谱多了三分清亮。木桨划开的水纹里,偶见银鱼跃出水面,鳞片折射的碎光让人想起李贺诗中"老鱼跳波瘦蛟舞"的奇诡。只是此刻没有锦瑟,唯有风在苇叶间穿行的簌簌声。
在老爷庙的青石阶前,遇见收集战役碎瓷的老汉。他布袋里的瓷片泛着元末的火光,"这是陈友谅战船的压舱石",他摩挲着青花残片上的浪花纹,"当年沉了八百艘艨艟,现在都成了鲤鱼的宫殿"。忽然指着远处正在作业的水下考古船:"那些后生用的磁力仪,倒比我们老辈人的渔网更会打捞往事。"
落星墩浮在春水之上,宛如女娲补天时坠下的半块残玉。枯水期裸露的碑碣上,王勃《滕王阁序》的墨迹早已褪色,但"落霞与孤鹜齐飞"的意境仍在这里鲜活。蹲下身细看石缝里的螺壳,层层叠叠的螺纹里,或许锁着大禹治水时的潮汐。忽有白鹭掠过水面,翅尖点破的涟漪中,倒映出范仲淹督修鄱阳湖堤的身影。
吴城古镇的麻石街上,晒网的渔妇与写生的美院学生错身而过。明代会馆的砖雕窗棂间,穿汉服的少女正在调试单反相机。茶馆里飘出瓦罐煨鱼的香气,混着年轻人讨论"江豚保护项目"的声浪。八十岁的摆渡人老吴摘下斗笠,露出智能手环:"现在用北斗导航,可比我们当年看星斗准多喽。"他翻开泛黄的船工日志,某页记着1974年特大洪水时救起的落水新娘,"那天摇橹摇得臂膀都要脱臼,可比不得现在救援艇的马达痛快"。
都昌油菜花海深处,养蜂人老赵的帐篷前悬着祖传的蜂铃。他祖父用这个铜铃召唤蜂群时,赣北山区还有虎啸。"现在用温湿度感应器",他展示着手机APP里的蜂箱数据,"但蜂王还得亲手伺候"。无人机的阴影掠过花田,惊起的蜂群在空中画出金色旋涡,老赵忽然哼起失传的《逐蜜谣》,曲调里带着电子仪器滴答的节拍。
鞋山的轮廓像只搁浅的巨舶。攀上崖顶,望见修河水与赣江水在此相拥,清浊交汇处划出蜿蜒的界线。采石场遗址旁,新栽的湿地松正抽着嫩芽。护林员老周说,去年冬天观测到四百只白鹤,"比王安石诗里的'千山鸟飞绝'热闹多了"。他望远镜的镜片上,掠过一行排成"人"字的鸿雁。忽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掏出泛黄的《鄱阳志》:"光绪年间这里还有猎户,现在我们的红外相机,连白鹤求偶舞的羽毛颤动都能录下来。"
夜泊松门山。渔火次第亮起,恍如李商隐诗中散落的星子。但比银河更璀璨的是岸上的万家灯火,它们倒映在湖面,与月华交融成流动的光绸。守湖人的巡逻艇划过黑暗,探照灯惊起宿鸟,翅膀拍打声里裹着对讲机的电流声。年轻的渔政员小陈说:"我们现在用声呐监测鱼群,和姜太公钓鱼不是一回事喽。"他手机里存着刚出生女儿的照片,屏幕亮起的瞬间,照见船舷边跃起的江豚。"等闺女会跑了,就带她来看禁渔期后的开湖盛典——听说要复原唐代的祭湖仪轨,用全息投影重现古鄱阳的千帆竞发。"
天欲晓时,东岸的沙洲上走来早读的学生。书包上的反光条与启明星争辉,诵读声惊醒了睡莲。他们经过水文监测站,经过新能源风车,经过正在修建的生态廊道。某个穿校服的少年突然驻足,指着湖面对同伴说:"看那波纹的排列,多像《滕王阁序》的竖排版!"众人笑闹间,晨风送来石钟山的潮音,恍惚是初唐的平仄与5G信号共震的和弦。
湖水轻轻拍岸,将青铜爵里的酒浆卷进光纤的脉络,把渔歌的韵脚录入气象卫星的轨道。四千平方公里的浩渺,原是中华文明特制的留声机——陶渊明采菊的悠然与光伏板的电流同频,周瑜点将的令旗与生态监测的红外光共舞。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水雾,我看见大湖睁开惺忪的睡眼,那眸子里沉淀的不再是简单的古今叠影,而是文明基因螺旋上升的双链:青铜的绿锈正催化着硅基的晶格生长,而数字洪流中的每朵浪花,都带着《诗经》里蒹葭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