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溪江的水清悠悠地流着,绕过洞口县那座光绪年间建的风雨桥。桥头老邮电局的绿色门楣上,"人民邮电"四个字还沁着露水,穿的确良衬衫的邮递员叮铃铃掠过,车筐里《湖南广播电视报》的油墨香散在1989年的晨雾里。
一、春深
老屋的春是从广播匣子唱《在希望的田野上》开始的。惊蛰前三夜,奶奶必定要把黄豆浸在青花陶瓮里,瓮口蒙着印有"洞口县首届竹文化节"的旧报纸。"听,雷公在敲春鼓了。"她侧耳听着县广播站的天气预告,把公社时期分的老铜脸盆搁在檐下接雨水。
供销社称盐的柜台前,穿藏蓝工装的李会计在听《岳飞传》。奶奶用粮票换回武冈豆腐乳,玻璃罐启封时,酱香惊醒了趴在柜台打盹的花猫。"细伢子,接着。"她掰下半块鸡蛋糕,印着红双喜的油纸簌簌响,甜味里掺着供销社陈年的桐油味。
点豆那日,后山竹林沙沙响着邓丽君的《小城故事》——是守林人儿子新买的双卡录音机在放。奶奶往我耳朵塞两团棉絮:"靡靡之音听多了,魂要跟着磁带跑。"说着教我唱《采茶调》,荒腔走板的歌声惊飞了啄泥的燕子。
二、夏长
暑气最盛时,竹床贴着天井的青砖才沁凉。奶奶摇着印有"雪峰蜜桔"广告的塑料扇,给我讲杨再兴大战九龙山的故事。月光漫过瓦当,照见神龛旁挂着的手摇电话机——那是当年爷爷当大队会计时装的,如今结满蛛网,像截风干的丝瓜。
七月初七,露天电影在晒谷场支起白幕。奶奶挎着竹椅占位置,椅背上用红漆写着"洞县二中"。放映员老周倒胶片时,她给我剥炒南瓜子:"当年放《庐山恋》,幕布都被小伙子们的眼珠子烧出洞。"当《妈妈再爱我一次》的哭声从四方涌来,她却盯着幕布后的星空:"你爹小时候看《地道战》,举着木枪追了三里地。"
暴雨突袭的午夜,奶奶就着煤油灯补衣裳。红灯牌收音机在播《今夜星辰》,电流声里混着香港小姐选美的片段。顶针在粗布上游走,银亮的轨迹像流星划过夜空。我蹭破的裤腿被她补上块碎花布,原是姑妈结婚时"的确良"衬衣的残片。
三、秋收
打谷场上的阳光是掺了稻壳的金色。奶奶戴着我用《暑假生活》封皮糊的尖顶帽,弯腰割稻时像棵虔诚的稗草。镇文化站的喇叭在放《金梭和银梭》,她摇头:"还是老调子经听。"说着哼起《浏阳河》,镰刀起落间,稻浪应和着旋律起伏。
粮站收公粮那日,拖拉机突突震落苦楝树的紫果。奶奶在算盘珠上蘸唾沫:"统购价三毛六,超购加价五毛二。"我偷玩粮站的气动传送管,被她逮住往兜里塞烤蚂蚱:"莫学城里娃玩机器,庄稼人要晓得土里刨食。"
重阳夜,砖厂露天舞会的探照灯刺破夜空。奶奶在煤油灯下纳鞋底,忽然说:"给你看个西洋景。"从樟木箱底取出个铁盒,里头装着爷爷1958年去省城开会买的塑料唱片。手摇留声机转起来,《茉莉花》的旋律里,她踩着拍子轻晃:"当年宣传队跳这个,你爷爷说我辫子甩得比插秧还利索。"
四、冬藏
腌腊肉的日子,奶奶的手皴裂如老松树皮。雪峰山的山苍子在竹筛上冒青烟,熏得墙上的年历泛了黄。县电视台在重播《渴望》,她往灶膛添油茶壳:"慧芳命苦,不如我们种田人实在。"火光窜起时,照见五斗橱上的燕舞牌收录机——那是我爹用卖茯苓的钱买的,此刻沉默如冬眠的龟。
小年夜祭灶,奶奶用麦芽糖粘住我的牙。"灶王爷吃了糖瓜,上天就多说好话。"她往灶膛撒把盐,毕毕剥剥的炸响中,老座钟突然敲响《东方红》——这是文革时爷爷改装的报时器,如今成了全家最准的时钟。
除夕守岁,炭盆煨着橘子。奶奶把《大众电影》裁成红纸,教我剪"五谷丰登"的窗花。零点鞭炮炸响时,她往我枕下塞压岁包——用绣着"工农兵"的手帕包着钢镚。砖厂方向传来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她却把红灯牌收音机调到最小声:"莫吵醒了土地公公。"
去年清明,风雨桥装上了电子显示屏。老屋的煤油灯换成了LED灯笼,唯有那座文革座钟还在固执地敲《东方红》。我在拆迁废墟里找到半块塑料唱片,纹路里嵌着陈年腊油。野蔷薇依然开在断墙边,花瓣落在燕舞收录机的残骸上,像谁撒了把褪色的音符。
平溪江依旧东流,载着漂流筏的欢笑声奔向资水。对岸KTV的霓虹倒映在水面,恍若当年熏腊肉的火光。我抚过奶奶的顶针,突然听见往事的电流声——在邓丽君与《东方红》的杂音里,在露天电影与彩电的交替中,那些被岁月调频的时光,永远定格在乡土与时代的波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