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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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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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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笔记

题 记:

“《山居笔记》以深圳观澜山水田园为经纬,在岭南红砂岩的裂罅与千年秋枫的年轮间,编织出一部立体的文化史诗”。

红砂岩的裂罅里渗出第一滴晨光时,泠泠水声已在苔痕深处酿了千年。那些被岁月啃噬的沟壑,此刻正舒展着赭色身躯,将层层叠叠的年轮浸泡在清浅的流光里。岭南的乔木抖落残夜,白千层褪去苍老的茧衣,新曝露的青灰肌肤上,昨夜凝结的露珠正顺着宋人词句的平仄滚落。

转过青砖砌就的月洞门,古戏台的飞檐正被晨雾轻轻托起。斑驳的檐角蹲着几只灰瓦走兽,它们的影子斜斜落在水面,和游鱼搅动的波纹融成一片。戏台楹联褪成灰白,仍可辨出"霓裳舞罢山河醉"的残句。忽然想起白居易《霓裳羽衣歌》里"虹裳霞帔步摇冠"的盛景,千年前的月光是否也曾照亮过这方青石台?此刻台上空余几片竹叶随风打转,倒像是哪位伶人遗落的翠钿。晨风掠过时,檐角的铜铃突然轻颤,惊起三两只白鹭,倒叫这寂静愈发深了。

晌午行至荷塘,暑气蒸得水面浮起细密的汗珠。此处的荷花不似江南那般婉约,阔大的莲叶如青铜镜面,托着朱砂色的花苞,倒像是从敦煌壁画里拓印出来的。远处的客家围屋把天际线裁成锯齿状,黛瓦与翠叶层层相叠,竟比纯粹的自然多了几分人间的温度。老农撑着竹筏穿行荷丛,船头的新采莲蓬还沾着晨露,惊起的水鸟掠过围屋灰白山墙,翅膀带起的风里飘来客家阿嬷的咸水歌:"日头落岭心莫慌哎,夜来有月光——"尾音拖得绵长,惊落了木棉树上几朵迟开的朱砂色。

碉楼的砖缝里嵌着几枚子弹壳,锈迹里还能辨出光绪年号的轮廓。这座四层高的防御建筑像位缄默的老者,砖红色外墙布满蜂窝般的凹痕。顶层的瞭望孔里斜插着野草,风过时便轻轻摇晃,仿佛在复述光绪年间那场惊心动魄的械斗。如今西墙爬满薜荔藤,东墙成了麻雀的议事厅,当年用来射击的方孔里,正探出几丛鹅黄的野菊。

穿过荔枝林时,日影已开始西斜。虬曲的枝干在光影中伸展成狂草,百岁老树皮如龙鳞乍起,树冠交织成暗绿的穹顶。采果人担着竹篓穿行林间,扁担咯吱声惊醒了沉睡的蝉。"阿妹食粒甜心肝",忽然递到眼前的荔枝还带着体温,果壳上的露水折射出霓色涟漪。苏东坡"日啖荔枝三百颗"的豪语犹在耳畔,可眼前这些古树比坡翁年长许多,它们的根系里埋着客家人五次迁徙的史诗,年轮中刻着下南洋的帆影。

暮色浸透青石巷时,老茶寮的竹椅早已被岁月磨出包浆。粗陶碗里的凤凰单枞泛着琥珀光,对岸灯笼次第亮起,倒影在河面碎成流动的金箔。客家阿婆往陶炉添炭时,跃动的火苗将她鬓角的银丝染成金线,那娴熟的动作仿佛在编织时光。靛蓝头帕随晚风轻扬,铁马与溪水的叮咚声里,忽然懂得王维为何说"空山不见人"——原来千年岁月都凝在陶碗茶汤的涟漪中,藏在阿婆眼角被火光抚平的褶皱里。

离园时遇见那株五百岁的秋枫,月光将它的影子绣在地上,枝桠间垂下的气根像凝固的雨帘。古树脚下的土地微微隆起,那是无数落叶化成的年轮。唐人"落叶满空山"的诗句忽然涌到嘴边,却在这里寻得了新解——每片落叶都是行迹,每道水纹都是记忆。岭南的山水从不是空寂的画卷,那些在围屋炊烟里升腾的,在碉楼弹孔里凝固的,在采果人掌纹里流淌的,都是千年时光写给大地的立体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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