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声漫过耳际时,我正站在鹦鹉洲头。薄雾里的长江像块未开光的古玉,青灰中透着温润。初阳刚跃出龟山轮廓,霞光便顺着江面游走,将昨夜凝结的雾气揉成万千缕金丝。几艘夜泊的货轮尚未苏醒,锚链在暗流中轻轻摇晃,撞出远古编钟般的清响。
这样的清晨最适合与江水对话。浪花翻涌着唐宋的平仄,水纹里藏着明清的工笔,连滩涂上搁浅的贝壳都像是散落的诗笺。忽见上游漂来一叶白帆,恍若宣纸上晕开的墨点,在浩荡江天间显得格外孤清。这分明是李太白笔下的"孤帆远影",可船尾分明坐着穿橘色救生衣的渔家女,正将银鳞闪烁的渔网撒成满月。
溯江而望,江夏码头旧时的青石阶犹在。一千三百年前,孟浩然的帆影正是在此消逝于碧空。那位风流天下的诗人不会想到,他辞别李白的渡口,此刻正停泊着万吨巨轮。汽笛声惊起沙洲上的白鹭,它们掠过集装箱吊机的钢铁臂膀,翅膀上沾着楚辞里的晨露。
忽有浑厚的川江号子破空而来。十几位古铜色脊背的纤夫正拉着一艘仿古木船逆流而上,麻绳深深勒进肩胛,汗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彩虹。领头的老人喉结滚动,吼出的调子带着砂石的粗粝:"嘿哟——山高那个水长哟——"应和的声浪撞在江堤上,又弹回江心,惊醒了沉睡的涛声。
木船经过我面前时,船尾的老艄公突然朝岸上招手。原来有位背着画板的少年正沿着江堤奔跑,运动鞋带在晨风里飘成流苏。老艄公从船舱捧出粗陶碗递过去:"趁热喝,鱼汤里煮了三十年江风。"少年仰头饮尽,忽然展开宣纸,就着船舷磨起墨来。老艄公布满裂痕的手指点向龟山:"当年禹王治水的令旗,就插在那片山坳里。"
我想起汉阳铁厂的老照片里,那些踩着滚烫铁板的工匠。百年前的火星与此刻的浪花,竟在某个维度悄然重叠。江滩公园晨练的老人们正在打太极,白衣飘飘宛若江上云气。他们身后,晴川阁的飞檐挑起几朵流云,檐角铜铃与江鸥的鸣叫此起彼伏。
正午时分登上黄鹤楼。江面忽然变得通透,货轮拖出的浪痕宛如巨椽在蓝绸上书写狂草。对岸的汉口江滩,玻璃幕墙将阳光折射成七彩光瀑。那位老艄公的仿古船已泊在江心洲,少年正坐在芦苇荡里写生。老艄公修补渔网的手势宛如禅师结印,忽然抬头笑道:"你画里的船,比我这真船还精神。"
"可您船头的菊花是真的。"少年将炭笔咬在齿间,画纸上的渔网正化作漫天星斗,"就像这江上,既有千年前的孤帆,也有钢铁巨轮。"老艄公的竹梭在渔网上灵巧穿行:"我爷爷的帆船沉在1938年,被炸成了江底铁锈。可你看——"他指向正在过桥的货轮,"那些船吃水多深,装的怕是比十个朝代的贡品还沉。"
暮色自龟山漫来时,江面浮起万千金箔。晚归的轮渡犁开粼粼波光,乘客们的剪影贴在舷窗上,像皮影戏里游走的众生。岸边垂钓的老者突然收竿,鱼线在空中划出银色弧光,钓钩上却空空如也。他笑着将鱼饵撒向江中:"让它们也吃顿饱饭。"
夜幕初垂,长江大桥的灯带次第亮起。江风送来琴台隐约的编钟声,与货轮汽笛、轻轨呼啸、街头艺人的吉他,在暮色里织成交响。对岸的霓虹倒影被浪花揉碎,化作满江流动的星河。少年支起三脚架拍摄光轨,镜头里忽然闯入放河灯的白裙少女。她腕间的银镯与相机金属外壳轻轻相碰,发出清越的叮咚。
"这是给爷爷点的灯。"少女将莲花灯推向江心,"他当了一辈子造船匠,临终前却说最得意的作品是帮我折的纸船。"少年调转镜头对准渐远的河灯:"你看那些集装箱货轮,像不像你爷爷折船的放大版?"河灯与巨轮的倒影在江面交错,烛火与探照灯的光晕融成一片。
深夜的江滩仍有不肯离去的人。流浪歌手抱着吉他低吟,弦音里混着江水私语。穿汉服的姑娘们提着灯笼走过,裙裾扫过潮湿的沙地,留下淡淡香痕。老艄公不知何时上了岸,正借着路灯端详少年的画作。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我爷爷那辈的帆船图,你拿去,画个新的。"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听见江底传来沉闷的震动。那是地铁隧道正在穿越长江,盾构机的轰鸣与两千年前铜矿开采的凿击声,在岩层深处产生奇妙的共振。建设者的安全帽上沾着新鲜泥浆,他们的身影即将被朝阳镀成金色。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江面突然跃出万千金鲤。早班轮渡推开金色的波浪,穿校服的少男少女挤在甲板上,书包里装着《望天门山》的课文。少年抱着画板冲进渡轮,画纸上的仿古船正扬起数码绘制的光帆。对岸工地的塔吊开始旋转,像是巨人在江天之间书写狂草。
端午的鼓点恰在此时传来。十二条龙舟如离弦之箭劈开江面,龙头上的红绸与运动员的荧光护腕交相辉映。更远处的国际帆船赛场上,雪白的帆影正在集结,像一群即将起飞的银鸥。老艄公坐在裁判席上,胸前挂着祖传的铜哨,手中却握着电子计时器。
江声依旧,淘洗着楚辞汉赋,也浸润着钢筋水泥。那些消失在天际的孤帆,终将以另一种形式归来。你看那艘智能仿生帆船,正收起太阳能风帆驶入港口,而少年画中的光帆船,已化作全息投影照亮了整个江滩。五千年的浪花仍在翻涌,托起青铜器上的饕餮纹,也托起芯片上的纳米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