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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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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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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厦四时札记

曙色将露未露之际,常循着崖山石阶拾级。岭南的春从不急于展露颜色,直到某日低头瞥见路缝里钻出一簇紫花地丁,才惊觉山色早已换了天地。崖山不高,却因了石鼓水库的映衬,生出几分峻峭的意味。半山腰的观音庙里,檐角风铃摇醒檐下打盹的野猫,惊起三两片沾着露水的木棉花瓣,竟与王维笔下"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幽静遥相呼应。

转过山坳,忽见大片荔枝林将山体染成深浅不一的绿海。枝头新发的嫩叶还蜷缩着,像是怕冷的婴孩裹着赭红的襁褓。晨雾自水库氤氲而来,将远处的高尔夫球场化作宣纸上的淡墨。这让我想起东坡居士"日啖荔枝三百颗"的豪情,只是此地的桂味荔枝尚在孕育,要等到蝉鸣震天的七月才会红透枝头。

午后的大屏嶂森林公园另有一番光景。三棵古榕的根脉早已与土地难分彼此,垂落的须根编织成时光的帘幕。树荫下摆棋的老者,把楚河汉界外的松涛声也当作棋子落下。最妙是林间忽现的茶花园,重瓣的山茶开得不管不顾,倒似杨万里错认木樨的典故在岭南另起新篇。只是此地的茶花不似江南温婉,倒像本地客家娘酒,浓烈得能醉倒整片山峦。

行至半山平台,整座塘厦城在凤凰木的枝桠间若隐若现。远处的观澜湖泛着碎银般的光,高尔夫球车划过草坡的弧线,恰似天青色绸缎上跃动的电子脉冲。此情此景,竟让王禹偁《黄州新建小竹楼记》的山水意境,浸染了现代水墨的氤氲。

塘厦的雨季来得任性。前刻还是朗朗晴空,转眼间乌云便从樟木头方向翻涌而来。我常在此时躲进塘厦公园的凉亭,看雨珠在百年芒果树的阔叶上跳踢踏舞。雨水漫过荷塘的九曲桥,惊得锦鲤甩尾潜入墨绿深处,偏教李清照"误入藕花深处"的雅趣,生出几分岭南特有的俏皮。待云销雨霁,龙形阁的琉璃瓦上水光流转,竟比晴日里更添三分明艳。

最难忘怀的是龙背岭古村的黄昏。客家围屋的夯土墙被岁月腌渍成深褐色,祠堂门楣上的石雕麒麟依然昂首,只是眉眼间积了太多南风带来的尘沙。天井里的古井水映着四方天空,井沿麻绳勒出的沟痕里,不知藏了多少代洗衣妇的家长里短。忽见墙头探出几枝黄槐,花落时纷纷扬扬,竟比李商隐烛照残花的孤寂,多出几重阳光晒透的暖意。村口的百年秋枫树依然守望着,看新修的柏油路上车灯如流萤,恍惚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夏夜的观光公园总在举办露天歌会。本地阿婆们把《分飞燕》唱得百转千回,年轻人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我常坐在凤凰木下的石凳上,看霓虹在人工湖面织就光网。对岸美食街飘来炒田螺的香气,混着紫荆花的甜腻,竟调和出独特的市井诗意。忽然懂得韦庄"垆边人似月"的江南意象,原是要在塘厦夜市的镬火中,才能煅烧出"皓腕翻星河"的新章。

秋风起时,塘厦大道两旁的异木棉开始撒泼。粉白的花瓣乘风跃上公交车顶,落在早起买菜的阿婆菜篮里。我常在此时骑车去林村广场,看晨练的老人们将太极打得行云流水。他们身后电子屏滚动着股票行情,广场舞音响里飘出抖音神曲,这光景教刘禹锡的燕语沧桑,都化作数据流里的粼粼波光。转角的奶茶店小妹正给外卖包装贴单,她围裙上沾着的木棉花絮,竟比博物馆玻璃柜里的苏绣更鲜活。

塘厦图书馆是我冬日最爱。落地窗外,小叶榄仁褪尽繁华,枝桠在蓝天下勾画写意水墨。捧着《陶庵梦忆》读到"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忽有玻璃幕墙折射的虹彩淌过泛黄纸页,仿佛张岱的狼毫正蘸取二十一世纪的晨露。现代建筑的钢骨与古籍的宣纸在此奇妙交融,连冬日暖阳都成了穿越时空的媒质。

深夜的塘厦大道依旧车流不息。我站在天桥上俯瞰,路灯将归家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嘉荣超市的霓虹与星河争辉,工业区的厂房亮着加班的灯光。这座城市像永不疲倦的巨兽,却又在某个转角藏着百年古村的叹息。忽然懂得苏轼"此心安处是吾乡"的真意——在传统与现代的撕扯间,在荔枝林与写字楼的共生中,塘厦人早已将心安放在这方水土的褶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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