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漫过第三重石阶时,北坡的腐殖土开始松动。我循着水声往高处走,靴底碾碎的冰凌在苔衣上洇出青痕。忽然有细碎的紫影撞进眼角——去年那些地丁,竟在原处又开了。花瓣边缘还蜷着融雪的水珠,像未及拭去的泪,却已迎着风把细茎抻得笔直。
这花最会挑地方。南坡茶寮的断墙下,经年的雨水在瓦砾堆里冲出浅洼,倒成了地丁的苗床。去岁惊蛰,我曾见上百株嫩芽顶开碎瓷,将前朝的青花瓷片拱得微微颤动。它们开得那样急,淡紫的花冠挤挨着从裂缝里钻出来,倒像坍颓的茶寮里漫出紫雾。那时节山桃才刚吐蕊,它们倒把废墟点染成织锦。宋人杨诚斋咏苔花“也学牡丹开”,殊不知地丁比苔花更堪怜——既不借青石增色,也不与桃李争春,单凭着寸许长的细根,硬是把断壁残垣续成活的年轮。
清明前三日,山间落了场倒春寒。我裹着祖父留下的羊皮袄往北坡探花,见积雪压得地丁花冠低垂,冰棱却在瓣尖结成水晶坠子。忽然记起祖父临终前那个雪天,他攥着晒干的地丁根念叨:“经霜的才入药…”此刻俯身轻触冰花,恍惚又见他龟裂的指节在雪地里翻找,指甲缝里的陈年泥土簌簌落在棉袄前襟。杜子美写丁香“细叶带浮毛”,这雪中地丁倒像裹着素纨的孤女,伶仃却不瑟缩。忽有山雀掠过,震落的雪粒跌进花心,惊起一线幽香。
谷雨后的晨光里,竹林筛下的金线正照在地丁的果荚上。青褐色的纺锤突然炸裂,惊得蚂蚁们齐齐顿住触角。我蹲守半日,终于瞧见油亮的种脐如何诱着蚁群搬运——这些精明的农夫竟把种子拖进巢穴当存粮,却不知胚芽早备好腐蚀蚁酸的能耐。去年拾的几粒种子,如今还在《植物名实图考》的书页间嵌着,泛黄的宣纸上晕开油渍,倒似光绪年间的落款印章。这草木的狡黠,怕是要让韩昌黎“草木有本心”的喟叹都显得天真了。
立夏头晌,我在溪石上假寐。忽有绒毛似的触感扫过后颈,原是地丁的飞絮来附身。逆着光端详这种子,半透明的翅膜里竟流转着虹彩,叫人疑心是女娲补天的碎屑。忽想起旧居案头那盆萎蔫的六月雪,瓷盆上还描着蹩脚的缠枝莲——有些生灵天生就该在风里流浪,精致的囚笼反倒折了它们的魂。《本草纲目》里那句“五月采实”,此刻读来倒像句隐晦的偈语。
雨后观地丁最是销魂。水珠在瓣沿滚成琉璃盏,把寻常紫色酿成千种风情。曾见翠蓝金龟子醉卧花心,薄翼上的水光与花露交融,竟在刹那间模糊了虫与花的界限。这幻象让我想起父亲压箱底的工笔册页,那上面褪色的地丁标本旁,小楷注着“丁丑年谷雨采于老茶寮”。忽然懂得,他毕生临摹花鸟,原是在草木间找寻永不会背弃的故人。
地丁的紫是能呼吸的。晨雾里泛着月白,晌午转为绡纱般的浅紫,日暮时又凝成陈年葡萄酒的滟痕。某日暴雨骤歇,整片花海竟泛起孔雀蓝的幽光,原是积雨云在花瓣上偷抹了黛色。这诡谲的美让我怔忡——画师调尽天下青碧,也摹不出天地须臾的变奏。终于明白宋徽宗为何要雨霁时急召画院,有些颜色原是光阴特赦的惊鸿。
白露前后,地丁的叶仍绿得铮亮。掘开经霜的腐土,见乳白的根茎早已织成地下罗网,暗红的芽苞像未燃尽的火种深埋其中。断根处渗出的汁液在指尖凝成琥珀,忽然记起儿时在田埂摔破膝盖,祖母嚼碎地丁叶敷上伤口时,那沁凉的绿意如何镇住灼痛。苏子瞻吟“春江水暖”,却不知地丁的根须才是丈量地气的银针——当人们还裹着夹袄絮叨倒春寒,它们的根早探到了惊蛰的脉动。
今晨溪畔又见星子般的紫芽破土,去岁茶寮边的地丁怕已结籽。山风掠过断墙时,我听见细碎的迸裂声在瓦砾间游走,许是新生的种子正潜入光阴裂缝。布鞋纹路里嵌着的三五粒,归途中将把北坡的月色、雪气、雨痕,都播进庭前的旧花坛。来年启牖时,或会有倔强的紫星爬上窗棂,替那些消散在风里的采药人,续写未尽的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