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溪照影

平溪江的水总是这样清，清得能看见两岸青山在波心打盹。我蹲在麻石砌就的埠头，看一片枫叶打着旋儿跌进水里，涟漪荡开唐宋的纹路。雪峰山的云雾正从上游飘下来，将整个洞口县的田畴山野笼在纱帐里。

天光未破晓时，村口的老樟树最先醒转。枝桠间栖着宿露，风过时便簌簌落下，像杜工部"露从今夜白"的句子碎在青石板上。阿婆们挎着竹篮往菜畦去，裤脚扫过篱笆外的野菊，惊起几只白鹭，恰似王摩诘笔下"漠漠水田飞白鹭"的工笔。这些年政府推行退耕还林，后山的马尾松愈发葱郁，清明雨后总冒出些褐顶红伞的菌子，倒让我想起李义山"松菌夜来香"的野趣。蹲身细看，松针覆盖的腐殖层里，弹尾虫正搬运着比砂砾还小的孢子，菌丝网络在暗处编织着地下银河。

春耕的号子是在惊蛰后响起的。老把式们扶着犁铧，黄牛脖颈上的铜铃摇碎晨光，翻开的泥土泛着油亮的赭色。年轻人开着新式插秧机在阡陌间穿梭，电子蓑衣丈量春垄，绿苗行距分毫不差。歇晌时，后生们掏出手机拍下云海漫过梯田的奇景，老农眯着眼笑："这可比当年'锄禾日当午'轻省多哩。"他们或许不知，那些在朋友圈刷屏的"洞口春耕图"，已入选联合国粮农组织的农业文化遗产影像库。新翻的田垄里，蚯蚓拱出的曲线与北斗卫星的航迹，在晨露中折射出相似的弧光。

平溪江转弯处的千亩油菜花，是城里画家最钟爱的写生地。三月里金黄的海浪直涌到天边，与远处新修的风力发电机遥相呼应。白墙黛瓦的农舍点缀其间，屋顶光伏板泛着幽蓝的光。放蜂人老李头说，自从禁用剧毒农药，他的蜂箱再没整箱整箱死过。"前儿省农科院的专家来测过，说咱们这儿的蜜，甜度比欧盟标准还高两个点咧。"他舀起一勺琥珀色的蜜，阳光穿过稠浆，在粗瓷碗底漾开一片金箔。此刻，某只工蜂正穿越三公里外的紫云英花海，绒毛上沾满的花粉密码，即将在六边形蜂房里酿成金色的时间胶囊。

夏至那日，我随护林队进雪峰山巡查。队长老周是退伍炮兵，如今挎着红外监测仪比当年扛火箭筒还神气。腐殖土在脚下绵软如云，红豆杉的枝桠间闪过白鹇的翎羽。"去年安的红外相机拍到云豹了！"他指着岩壁上新萌的蕨类，"这些石韦能长出来，说明空气质量达到一级标准。"忽然林深处传来清越鸟鸣，年轻护林员脱口背出"隔叶黄鹂空好音"，老周却摸出手机扫树上的二维码："这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红嘴相思鸟，云端的鸟语密码本存着它们的声纹呢。"他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触屏幕的动作，竟比当年擦拭炮膛时还要温柔三分。

秋分时节的晒谷坪最是热闹。稻浪翻金的盛景延续了千年，只是竹匾里的内容愈发缤纷：紫薯干铺成晚霞，野山椒串作珊瑚，有机茶芽蜷成碧玉。电商小刘带着直播设备穿梭其间，把"洞口味道"送往天南海北。村支书老唐捧着刚测完土质的仪器感慨："从前'稻花香里说丰年'，如今咱们是'检测报告保丰年'。"他身后，生物防治的杀虫灯在暮色中次第亮起，宛如坠入凡间的星子。小刘在镜头前展示茶芽时，忽然想起儿时跟着祖母采茶的场景——那时漫山遍野的蝉鸣，此刻正化作手机信号塔上的电磁波，在云端织就新的乡愁。

隆冬去拜访守渔人老赵。他的船屋泊在平溪江最阔处，炉上煨着鱼头豆腐，香气混着水汽在窗棂结霜。谈起禁渔这些年的变化，老赵浑浊的眼里泛起清波："早些年电网船过处，连鱼苗都逃不过。现在你看——"他推开木窗，但见数只鸬鹚掠过水面，"这些扁毛畜生比人会看势头，知道江里又有活物了。"忽然冰面传来脆响，原是环保监测站的破冰船在取水样，螺旋桨搅碎薄冰，惊起一行白鹭，恰似工笔描金的箭镞，射向灰蒙蒙的天际。老赵摸出珍藏的鱼拓，泛黄的宣纸上，三十年前捕获的鲥鱼鳞片仍闪着冷光，而此刻江底的传感器，正记录着鱼群回归的轨迹。

斜阳收尽最后一缕金线时，我常沿着生态步道往观星台去。路旁太阳能路灯渐次亮起，像一串温润的南浦明珠。天文爱好者小陈调试着望远镜："现在县城光污染控制得好，能见度比五年前提升两级。"银河倾泻而下的时刻，我忽然懂得张若虚"江畔何人初见月"的诘问，在这片守护了三千年的土地上，每个时代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回答。小陈的镜筒里，某颗流星正划过风力发电机的叶片，古代星官未曾命名的光痕，此刻被光敏元件捕捉成二进制诗行。

平溪江依旧昼夜奔流，载着唐宋的月光，也载着风电机组的倒影。那些在田垄间躬身的身影，那些在林海里巡护的脚步，那些在实验室分析数据的目光，都在续写新的《山居秋暝》。当无人机掠过正在补植的生态林，当水质监测浮标随波起伏，当碳足迹在红土地绽放青苔，我看见古老的农耕文明与现代生态文明，正在湘西南的红土地上孕育新的和声。

辞乡之际，雾锁江面。渡口石碑上"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朱漆大字，在氤氲水汽中愈发鲜艳。艄公摇橹的手背青筋凸起，让我想起父亲在田里握了半辈子犁耙的手。橹声欸乃里，忽然飘来小学童的诵读："平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雪峰之林秀兮，足以怡我情。"清脆童声撞在崖壁上，激起层层回响，仿佛群山在应和。对岸的生态监测站里，年轻技术员正在分析中华秋沙鸭越冬轨迹，屏幕上的光点连成银河，恰似千年前某位诗人遗落的平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