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山脊线刚被曙色浸透,松木栈道已蜿蜒着隐入冷杉林。垂在松针尖的宿夜寒露尚未坠地,林深处传来第一声白腹蓝鹟的啼鸣——这是九寨沟用碎银似的晨光兑付给早行者的秘语。松针尖悬着昨夜的露珠,折射出碎银似的光斑。这是九寨沟最寻常的清晨,没有云蒸霞蔚的奇观,唯有山岚在冷杉林间游走,将三百里海子的轮廓氤氲成淡青色的水墨。
(一)
藏族老人用柏枝蘸着清水洒向转经筒时,我忽然想起李白"峨眉山月半轮秋"的句子。九寨沟的月该是另一种模样——当诺日朗瀑布的水雾漫过冷杉林梢,月光便碎作十万枚银鳞,在孔雀蓝的海子里游弋。那些沉睡在钙华池底的古树,枝桠间缀满乳白色的结晶,恍若杜牧笔下"银烛秋光冷画屏"的具象。
树正寨的白塔下,经幡正翻卷着六字真言。年轻的扎西卸下背水的木桶,告诉我寨子东面的荷叶寨遗址,去年出土了唐代鎏金铜佛像。考古队的洛阳铲带出过开元通宝,也带出半阕残诗:"寒潭千尺玉,霁色九秋心"。这或许印证了《太平寰宇记》中"西山八国,金川玉海"的记载,让九寨沟的文明记忆向前延伸了千年。
(二)
长海的静谧总让人想起王维。海拔三千一百米的观景台上,冷杉林将倒影浸入靛青色的镜面。传说这里是女山神沃诺色嫫的梳妆镜,我却看见雪山与流云在镜中演绎着永恒的圆舞。栈道转角处,一株高山杜鹃斜逸而出,花瓣上的晨露正沿着叶脉聚成水银,应和着范成大"露珠夜上秋禾叶"的意境。
行至五花海,苏轼"水光潋滟晴方好"的句子突然有了新的注解。含铜离子的泉水与藻类共生,将湖底渲染成孔雀翎羽般的纹路。正午阳光直射时,蓝绿相间的波纹在钙华堤上织就流动的锦缎,让人恍见李思训《江帆楼阁图》中青绿山水的魂魄。藏族阿妈说,这池水能照见前世今生,我却在涟漪中望见自己的影子正被游鱼衔走,化作水底古木的年轮。
(三)
珍珠滩瀑布的轰鸣声里,藏着李太白"飞湍瀑流争喧豗"的气势。亿万颗水珠在钙华滩上跳跃,阳光穿过水幕时析出七彩虹霓。有位画家支着画架在此写生半月,最后掷笔长叹:"青绿易得,水气难求"。这让我想起宋人米友仁的《潇湘奇观图》,云山墨戏终究不敌造化天工。
走进扎如沟的原始森林,腐殖土的气息裹挟着松脂香扑面而来。冷杉与红桦的枝干上垂挂着松萝,这些浅绿色的丝状地衣,像极了敦煌壁画中飞天的飘带。在植物学家的标本夹里,它们是"森林空气质量监测员";在陆游的诗境中,却是"苔滑非关雨,松鸣不假风"的天然注脚。阳光穿过树冠的孔隙,在苔藓上投下金币似的光斑,恍若杜工部笔下"阴壑生虚籁"的幽谧。
(四)
镜海边的观景台立着块石碑,刻有张大千题写的"澄怀观道"。此刻水平如镜,远山倒影纤毫毕现,连掠过水面的岩鸽都在镜中留下飞翔的重影。忽然想起《益州名画录》记载,五代黄筌曾在此观察水禽数月,终成《写生珍禽图》。今人用长焦镜头捕捉翠鸟的瞬间,古人却以笔墨留住生灵的神韵。
行至芦苇海,秋色正沿着水岸线蔓延。金黄的芦苇与碧蓝的河水构成冷暖对照,恰似王希孟在《千里江山图》中使用的石青与赭石。藏族少女背着藤筐走过栈桥,彩绸腰带掠过芦苇丛,惊起数只绿头鸭。这场景让人想起韦庄"泸水带香逢醉客,岷山凝黛忆明妃"的诗句,只是画屏中的仕女换作了采药的卓玛。
(五)
日影西斜时,我坐在诺日朗游客中心的露台整理笔记。玻璃幕墙外,最后一批游客正登上返程的观光车。穿藏袍的老者仍在不紧不慢地转着经筒,他的身影与背后的山峦叠合成剪影,仿佛从陈洪绶《隐居十六观》册页中走出的人物。
暮风送来松涛与经幡的私语。电子屏显示当日入园人数:一万三千人。这个数字背后,是三千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是118个海子的粼粼波光,是千年羌藏文明与中原文化的交融。忽然明白,九寨沟的珍贵不仅在于"水在树间流,树在水中生"的奇观,更在于它用自然法则书写着永恒的启示录——那些钙华沉积的速度(每年1毫米),那些冷杉生长的年轮(每百年长高30米),都在诉说着超越人类纪的时间维度。
收笔时,月光已漫过宝镜崖。山路上仍有科考队的头灯在闪烁,像散落在银河里的星子。想起日间在扎如寺见到的唐卡,画中六道轮回图外缘,绘着连续的水波纹样——这古老的隐喻,此刻与九寨沟的万千海子遥相呼应。或许真正的山水,本就是一部永远在续写的《华严经》,每一道波光都是偈语,每一声松涛都是法音。
归程大巴启动时,车载电视播放着九寨沟申遗纪录片。当镜头掠过灾后重建的熊猫海,画外音响起:"自然修复的伟力,永远超出人类的想象。"车窗外的山影渐次退去,而我的笔记本上,不知何时落了一枚红桦叶,叶脉间还沾着长海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