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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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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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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底行吟

(一)

紫鹊界的春天是从水田里长出来的。三月的风拂过雪峰山余脉,二千岁的梯田次第醒来,仿佛大地的琴键被晨光轻轻叩响。王维若见此景,定要重写"漠漠水田飞白鹭"的诗行——这里的田埂不是棋盘,而是用青竹丈量出的弧线,一弯弯缠绕着山脊,直到云层低垂处。水光在梯田间游走,时而掠过老农的蓑衣,时而惊起觅食的野鹜。布谷声里,新秧在澄明如镜的水中写下碧绿的草书。

我在归古村遇见九十岁的周老伯,他正用桐油涂抹犁具。"这梯田会呼吸哩。"老人指着远处说,"春雨来时,整座山都是叮咚声。"竹筒引来的山泉在石槽里打着旋,几尾青鳅逆流而上,鳞片在阳光下忽闪,像散落的铜钱。田垄边的野樱开得正好,花瓣落进水面,惊醒了冬眠的蝌蚪。

山腰处传来断续的夯土声,五个戴斗笠的汉子正在修补田埂。他们沿用宋代《筑圩图说》记载的"三踩二拍"古法:先铺青膏泥,再覆红黏土,最后撒层草木灰。"这样才经得起野猪蹭痒哩!"领头的汉子用梅山口音笑道。他的背篓里躺着半块明代犁铧,锈色里还凝着往昔的稻香。更高处的光伏板阵列如银色梯田,老农手机里保存着二十四节气山歌录音:"立春雨水紧相连,浸种耕田莫迟延..."电流声里,古谣与新苗正在完成某种神秘的授粉。

(二)

梅山龙宫的钟乳石生长得极慢,慢得足以让李太白"洞中观日"的奇想在此成真。穿过狭长的石隙,忽见穹顶裂开一线天光,千百年凝结的碳酸钙结晶垂悬如璎珞。石壁上苔痕斑驳,依稀可辨宋代游人的题刻:"石髓不知年,空山响玉泉"。暗河在脚下潺潺,竹筏过处,惊起磷光点点,原是某种透明盲鱼在游弋。

守洞人老张说,最奇的还是冬月。当山外飘雪时,洞内暖气蒸腾,石笋表面会渗出细密水珠,宛如龙涎。他年轻时见过地质队在此勘探,"那些穿白大褂的,举着仪器的手都在抖"。说话间,一束斜阳穿透水雾,将石幔映成琥珀色,恍惚真有苍龙盘踞的威仪。

石隙深处隐现傩面图腾,朱砂绘就的夔龙纹与洞顶石笋形成古今对话。老张从木柜取出清代《梅山傩戏谱》,泛黄的棉纸记载着"祭龙洞"仪轨:需以辰砂点龙睛,用沅江白鱼献祭。如今洞中仍留有香灰痕迹,与地质队的碳酸钙检测仪共享着同一方石台。忽有穿冲锋衣的孩童举着夜光石奔过,他腕间的电话手表闪烁,蓝光映在钟乳石上,恍若电子时代的萤火虫误入上古秘境。

(三)

双峰县荷叶镇的青砖老宅里,曾国藩手植的桂花树已亭亭如盖。秋分后第五天,金粟似的花瓣落满青石井台,连井水都沁着甜香。管家后裔曾大姐擦拭着"八本堂"匾额,指给我看檐角褪色的彩绘:"这是道光年间的'渔樵耕读',颜料用的是辰州朱砂。"

藏书楼木梯吱呀作响,翻动族谱时惊起细尘。某页夹着半片枫叶书签,墨迹漫漶的批注仍可辨认:"读史当思进退"。后园残碑上,"笃素"二字被岁月磨洗得温润如玉。西厢房梁间,燕子衔来的春泥已结成五个空巢,像悬在时光里的省略号。

穿蓝布衫的讲解员用双峰话诵读"养活一团春意思",尾音在庭院青苔上轻轻打滑。忽然西厢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三个穿汉服的少女正在雕花窗棂前直播:"这是曾文正公批阅奏章的地方哦!"手机支架投下的阴影与窗格冰裂纹完美重叠,弹幕里闪过成排的"格局打开"。后厨飘来火焙鱼的焦香,曾大姐的儿媳正用抖音直播烹制"富厚堂蒸鸡",屏幕上方悬着曾国藩手书"俭以养德"的拓片。旧时士大夫的持家之道,此刻正通过5G信号在电磁波里流转重生。

(四)

湄江的夜航船载着星斗缓缓西行。两岸丹霞赤壁在月光下泛着铁锈红,岩层褶皱里藏着古生代的涛声。船娘哼起梅山小调,尾音散入江风,惊起芦苇丛中的夜鹭。拐过观音崖,忽见崖壁石窟里透出微光,原是守灯人在更换长明灯——这习俗自唐代延续至今,为夜航人指路的渔火,已换成太阳能蓄电的琉璃盏。

"小心碰头。"船篙点开倒映的银河,前方石桥孔洞渐渐明亮。清代修筑的万福桥横跨江面,七拱如月,桥墩上的镇水兽默默吞咽着千年浪花。靠岸时东方既白,早市已飘来蒿子粑粑的清香。卖茶翁在渡口支起红泥小炉,铜壶嘴喷出的白汽,与江雾融成一片。

归途过涟水河滩,见采砂船惊起群鹜。老渔人收起粘网,网眼里银鳞跳跃,恍若撒出一把流动的星辰。对岸新城灯火渐次亮起,而河洲上的宋代石塔依旧守着潮信,塔铃在暮风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偈语。

忽闻岸上有争吵声,着苗绣马甲的阿婆正与规划局技术员理论:"你们测绘的蓝线要压到龙王庙门槛了!"年轻人调出三维建模图耐心解释,平板电脑的冷光里,明代础石与钢筋混凝土地基在屏幕上达成协议。更远处的湿地公园,生态学家在古河道遗址安置鱼类洄游监测器,传感器红灯闪烁,恰似当年排帮夜间航行的信号灯笼。穿洞而过的城际高铁上,某节车厢里,背着傩戏面具的少年正用平板临摹《潇湘八景图》,笔尖划过玻璃幕墙,在300公里时速中与八百年前的烟雨山水悄然接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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