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南的竹不是案头清供,而是从红壤深处迸发的生命。春分后第七日,我推着自行车沿鹿岐峰山道徐行。夜雨将柏油路浸成深灰色,车轮碾过时,偶尔有竹影在积水里一晃而过。拐过黄泥坳的弯道,山势陡然收窄,万千竹梢便从崖壁垂落下来,仿佛大地向天空抛出的绿色缆绳。
守林人老周正在给新竹系红布条。他的篾刀在竹节上轻轻一磕,便有清冽的汁液渗出。"这是竹在呼吸。"他递给我半截竹筒,筒壁还带着晨露的温度。我学着他在竹根处蹲下,看见蚁群正沿着青苔斑驳的竹节攀援,细碎的足音里,整片竹林都在微微震颤。
谷雨前的清晨,竹林深处传来窸窣响动。农妇们挎着篾篮蹲在腐叶堆旁,手指沿着笋尖边缘轻轻一旋,象牙白的嫩芽便脱壳而出。她们教我辨认"阴阳笋"——朝南的笋壳泛着金边,北面的则透着青晕。剥开层层笋衣时,老周忽然说起蔡伦:"当年左伯纸的秘方,怕不是从这笋衣的纹路里得的灵感?"这话让孟襄阳"竹露滴清响"的句子突然有了重量,原来清音不在琴弦,而在山民沾着泥星的手指间。
耒水在竹林外拐了个弯。摆渡人的竹筏刚离岸,水面便裂开细密的银纹。三两只燕子在桅杆间斜掠而过,翅尖点水时激起的涟漪,恰好应和着远处插秧机的嗡鸣。对岸新筑的防洪堤上,芦苇正从混凝土缝隙里探出嫩芽,这场景倒让我想起杜工部"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的意境,只是此刻云是透亮的,江火换作了光伏板的反光。
立夏那日,我随农机站的技术员老吴去看无人机播种。站在象山观景台上,只见绿毯般的稻田上空,银灰色的飞行器正划出精确的航迹。老吴掏出手机展示热成像图:"每粒稻种落地的间距误差不超过两厘米。"这让我想起父亲那辈人插秧时背着的分秧架,木制格栅里的每株秧苗,都经过拇指与食指的丈量。当无人机掠过古樟渡口的石拱桥,惊起一群白鹭,那些舒展的翅影投在电子屏上,恰似一串跳动的数据流。
蔡伦纪念园的抄纸坊里,八十岁的李师傅正在揭纸。被石灰沤软的竹纤维在竹帘上舒展成膜,他手腕轻抖,素白的纸页便服帖地粘上焙墙。"年轻人用3D打印复原了汉代造纸模具,"他指着墙角新制的木框架,"可这揭纸的巧劲,机器手臂愣是学不会。"阳光穿过窗棂的刹那,我看见纸浆中未捣碎的竹屑在光影里沉浮,像极了古籍中逃逸的标点符号。
古樟渡口的黄昏有种奇妙的层理感。石桥上的棋局仍在继续,青石桌面上新刻的二维码与旧年刀痕叠在一起。摆摊卖凉粉的妇人往塑料碗里撒桂花时,智能音箱正播放《广陵散》。对岸玻璃幕墙的霓虹倒映在水面,与渔船的柴油发动机轰鸣声交融,竟生出几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怅惘。
秋分后的湿地像个巨大的调色盘。我和护林员老李划船进入芦苇荡时,北斗导航仪的红点正在电子地图上缓缓移动。"二十年前靠鹧鸪声辨方向,现在得看这个。"他敲了敲定位器,忽然关掉发动机。万籁俱寂中,两只黑天鹅从芡实叶间游出,长颈弯成的弧线,与远处高铁桥的拱形钢结构遥相呼应。这一刻,李义山"身无彩凤双飞翼"的喟叹,突然变成了科技与生灵的无声唱和。
马阜岭的松涛声里藏着两种节奏。深秋午后,我在观测塔听到山风穿过松针的沙沙声,与风力发电机的低频嗡鸣构成复调。护林员小陈调试着红外相机说:"上周拍到白颈长尾雉求偶,那尾羽展开的弧度,和风机叶片的旋转轨迹简直像双胞胎。"他手机里的视频中,雄雉金绿色的羽毛在阳光下流转,竟与风机塔筒的金属光泽有着相似的光谱。
灶市街的腊味香飘过三个世纪。胡记酱园的晒场上,成排的竹匾盛着正在发酵的豆豉,无人机定期掠过上空监测温湿度。但胡师傅仍坚持用祖传的紫云英蜜给腊肠封口,"湿度传感器再灵,也比不上舌尖试的那一下。"他掀开陶缸时的神情,让我想起《齐民要术》里记载的"辨醴之法",古今智慧在蒸汽氤氲中完成了一次击掌。
冬至清晨,我在青龙塔顶看见时间的褶皱。东边新城的天际线正在破晓中舒展筋骨,西边古村落的炊烟依旧保持着千年前的垂直度。塔檐生锈的铜铃在风中咳嗽,蓝牙耳机里适时响起古琴曲《流水》。此刻忽然明白,范希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胸襟,或许正源于这种对嬗变的坦然——当竹筏变成气垫船,当秧马变成无人机,大地依然用青竹的关节记录晨昏,用稻穗的弧线丈量春秋。
下塔时,遇见几个穿汉服直播的少女正用稳定器拍摄竹海。她们鬓边的步摇与耳侧的无线耳机构成奇妙对仗,让我想起老周说的那句:"竹根在地下走再远,尖儿总得朝上冒。"这或许就是耒阳的隐喻:所有向天空生长的力量,都来自对土地的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