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蹲在村东头,像一位沉默的老者。青石砌就的井壁上爬满了墨绿的苔藓,井台四周总是湿漉漉的,就连最燥热的三伏天也不曾干透。井口不大,刚好容得下一只木桶进出,井水却清得能照见人影,连睫毛有几根都数得分明。
天还没亮透,井台就热闹起来了。王二婶总是第一个来,扁担两头的木桶随着她的步子"吱呀吱呀"地唱着晨曲。她打水的功夫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木桶轻轻一抖就翻个身,"咕咚"一声沉入水中,再提上来时已是满满一桶清泉。我常常蹲在井沿看得入神,觉得这手法比变戏法还神奇。
正午的井台是男人们的天下。张老汉干活回来,二话不说就提起一桶水往身上浇。"哗啦"一声,水珠在他古铜色的脊背上跳跃,在阳光下闪着碎银般的光泽。"这口井啊,光绪年间就......"他又开始讲那个老掉牙的故事,说大旱那年方圆百里的井都干了,唯独这口井还在涌着清泉。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层水雾,比井水还要清亮。
寒冬腊月,井口冒着袅袅白气,像是老人在抽旱烟。女人们围在井台边洗衣裳,棒槌声此起彼伏。李寡妇带着小女儿来洗衣,小丫头学着大人的样子搓衣服,却把水花溅得老高。"疯丫头!"李寡妇嘴上骂着,手里的棒槌却轻轻落下,在石板上敲出一串欢快的音符。
我们这些皮猴子最爱在井台边玩耍。草茎折的小船在水桶里漂洋过海,石子投入井中溅起的水花能打湿过路人的衣角。有一回我的石子溅了赵家媳妇一身,她举着棒槌作势要打,我早撒丫子跑远了。第二天遇见,她却从兜里摸出几颗炒蚕豆塞给我,豆子还带着她的体温。
井台中央的青石被磨出了个月牙形的凹坑,积着的一汪清水成了蚂蚁的乐园。我常常趴在那儿看蚂蚁们划水,有时故意放根草茎当救生筏。这比后来在城里看的马戏还有趣。
外乡人来村里,总能在井台讨到一瓢水喝。卖麦芽糖的老汉年年春天都来,总要先把井水含在嘴里漱几下才咽。"好水!"他咂着嘴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后来有一年他没来,井台边似乎少了点什么,连井水都不那么甜了。
腊月里杀年猪是最热闹的。井台边支起大铁锅,女人们一桶接一桶地打水。猪肉的香气混着井水的清甜在空气中流淌,我们这些孩子围着锅台转悠,等着分那碗撒了葱花的猪血汤。井台边的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连井水都跟着荡漾起来。
后来村里通了自来水,井台渐渐冷清了。青苔悄悄爬满了井壁,连蚂蚁都不再来那个月牙形的泳池。去年回去,发现井口加了铁盖子,锁都已经生了锈。我蹲下身子,从缝隙里望下去,黑黝黝的井底传来"叮咚"的回响,像是老人在轻声叹息。
如今井台边长满了野草,在风里轻轻摇晃。张老汉走了,李寡妇跟着女儿进了城,王二婶的腰弯得再也挑不动水了。只有那口老井还在原地,守着那些泛黄的记忆。有时半夜醒来,耳边似乎又听见木桶"咕咚"入水的声音,还有井底那一小片永远晃动的天空。
井老了,村庄也老了。但我知道,地下的泉水还在静静地流,就像时光一样,从过去流到现在,再流向未来。这口井不仅养活了村里几代人,更滋养了我们的魂。如今虽然不再有人来打水,但它依然在那里,默默地记着村庄的故事,守着我们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