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蟹壳青,露水就顺着狗尾巴草往裤管里钻。布谷鸟叫得急,一声撵着一声,像是谁家丢了秧苗在催人找。七叔公蹲在田埂上卷烟丝,老茧刮得烟纸沙沙响:“泥温要试三寸深,冷田插秧瘸腿稻。”竹篾围子被他踹开个豁口,浑水打着转往外涌,黑泥泛着油光,活像刚揭锅的蒿子粑粑,还冒着热气。
那会儿我还没犁头高,成天在田坎上掏泥鳅洞。父亲把靛布裤腿卷到膝盖,两脚在泥里来回碾,泥浆糊上小腿肚子,黄中带黑,像是给老黄牛新打的皮护膝。我甩了鞋袜往泥里蹦,脚底板刚沾水就激得倒抽气——这日头都没晒化的冷浆泥,简直比腊月井水还扎人。
“脚趾头叉开!学鸭子凫水!”父亲一把拽住我往后仰的身子。泥浆从脚趾缝里咕嘟咕嘟往上冒,先是冻得牙打颤,慢慢竟觉出点温乎气。学他弓着腰倒退,一脚深一脚浅地挪,泥鳅从脚边哧溜滑走,带起的泥星子溅在稻茬上,惊得打盹的瓢虫乱飞,红点儿落了我满头。
挑秧的汉子们踩着露水来了,扁担吱呀呀唱个不停。秧把子解开的簌簌声里,父亲塞给我几撮“边角料”:“根朝下,别学你二伯去年把秧苗倒栽葱。”我三根指头并成铲子往泥里戳,那秧苗偏和我较劲,不是歪成醉汉,就是漂成浮尸。父亲把我插的秧苗拔起来,蘸了泥浆往深里按:“得让根须像蚂蟥吸血那样巴住泥!没见后山坳的‘漂秧田’?风一过全趴水里喊救命。”
日头爬上苦楝树梢时,田水泛着温热。蚂蟥扭成麻花往腿上缠,我蹦着脚往田埂上蹿,泥巴甩到嘴里咸得发苦。父亲捏起条蚂蟥对着日头照:“这东西专治钻心虫,比供销社的敌敌畏管用。”那软趴趴的玩意儿在他掌纹里抻直了,竟透亮得能看见肚肠。远处母亲敲着铝盆喊吃饭,回声在岗子上撞来撞去。
咸菜坛子的酸气混着猪油香,勾得人肠子打结。男人们就着田水搓两下手,搪瓷缸里堆着霉豆腐拌野葱。我蹲在田埂上学他们扒饭,辣子呛进气管咳出泪花,倒惹得三叔公笑掉半颗金牙。饭粒滚进泥里,蚂蚁还没搬完半粒,就被水蜘蛛截了胡。
午后日头毒得能点烟,水田腾起的热气熏人眼。老把式们背上结出盐碱花,插秧的手却越来越快——左手分秧快似鸡啄米,右手插苗要使暗劲,腰杆弯成拉满的弹棉弓。我缩在桐树荫下打盹,眯缝眼里父亲的脊背一起一伏,活像晒场上滚动的连枷。汗珠子砸进水田,“滋啦”一声响,惊得刚落户的蝌蚪四处逃。
西天烧起灶膛火时,最后一茬秧苗总算站成了队。晚风掠过新插的绿毯子,惊飞的白鹭撞散了云霞,翅膀尖上还粘着泥星子。父亲捶着后腰喘粗气:“等稻花落了,带你去逮冒肚鱼。”我趴在他汗湿的背上打晃,鼻尖蹭着混合艾草烟和稻叶青的衣领,数着田蛙的咕呱声犯迷糊。
前年清明回村,撞见七叔公在犄角旮旯插秧。铁牛进不去的田埂边,老骨头们还在较劲。我甩了皮鞋踩进泥里,春寒顺着脚心往上爬。指尖碰到泥浆那刻,二十年前的记忆突然诈尸——父亲攥着我手腕教力道,蚂蟥在腿肚上扭秧歌,还有插歪的秧苗被骂“败家子”。
新栽的秧苗在风里打摆子,后山柏树哗啦啦翻旧账。父亲在柏树林里睡了五载春秋,他伺候过的水田早改种了脐橙。只剩这屁股大的地界,还在死心眼地长着老黄历。
日头压山时,七叔公点燃艾草熏蚊子。青烟贴着田埂游荡,恍惚化成那些佝偻的脊背。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拽长,一头扎进秋天的谷堆里。远处突突的插秧机正在练嗓,大棚里的秧苗喝着营养液,等着坐铁皮轿子出嫁。
我猫腰扶正几株歪秧,泥水钻进指甲缝的凉,和偷玩父亲烟袋被逮那晚一样瘆人。这最后几行手插的绿格格,迟早要进土地庙当供品。可那些腌进掌纹的泥腥味,那些被蚂蟥吸走的少年时,早变成骨头缝里除不掉的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