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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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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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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赶集的那些事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屋后的老槐树抖落几滴露水,正巧砸在窗台的搪瓷盆上。我被这声响惊得缩了缩脚,听见灶房传来竹筐磕碰的动静。爷爷在往筐底垫松针,裹着稻草灰的鸡蛋挨个蹲在松针窝里,活像一窝黄毛雏鸡。"满崽快起,灶上煨着红薯粥。"奶奶撩开靛蓝门帘,火光在她银灰的鬓角镀了层金边。今天是逢七赶场的日子,镇上的石板路该被露水润透了。

我捧着粗瓷碗蹲在门槛上喝粥,爷爷已经把扁担架在肩头。前头竹筐装着鸡蛋,后头空筐等着装煤油、盐巴和奶奶要的绣花针。扁担头拴着的蓝布兜里,三个烤糍粑正往外渗热气——那是用去年新糯米打的,裹着苏木叶子烤的,焦皮底下能扯出丝来。

晨雾像筛过的米粉,细细密密落在田埂上。爷爷的草鞋印烙在泥地里,我踩着那些月牙形的凹坑往前走。山峦裹在纱帐里,只露出毛茸茸的轮廓。转过水车吱呀的老磨坊,路上渐渐多了背着背篓的同乡。卖灯芯草的周二伯,篾条在他背篓上颤巍巍地晃;炸米花的陈婶挎着竹篮,新炒的南瓜子香混在雾气里。

离镇子二里地,先听见铁皮喇叭在唱花鼓戏。那是供销社的代销店在招揽生意,水泥柜台前排着长队。穿蓝布衫的售货员敲着玻璃罐喊:"煤油凭票供应啊!"白石灰墙上刷着"发展经济 保障供给"的标语,红漆字被雨水冲得斑斑驳驳。

石板路两旁的油布篷连成片,缝隙里漏下的光柱里浮着细尘。竹器摊上的箩筐摞得比人高,新削的竹篾泛着青玉般的光泽。隔壁卖头绳的赵婆婆摆着木匣子,五彩丝线瀑布似的垂下来。我总盯着她装银顶针的铁皮盒,那些小圆环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像撒了一盒星星。

爷爷把鸡蛋筐摆在药铺檐下。王掌柜的算盘珠响得急雨似的,他媳妇倚着门框织毛线,枣木针在她手里翻出花来。"老叔给我留十个蛋。"她说着从兜里摸出块麦芽糖,糖纸上的红双喜字已经晕开了。我把糖含在腮帮子里,甜味混着药铺的甘草香,能撑大半日。

日头爬上药铺的瓦檐时,集市像滚开的油锅般喧腾起来。布摊前挤满扯布的女人,她们把花布比在同伴身上,争论着是红底白花还是蓝底碎纹更衬人。剃头匠老周的帆布摊前坐着排队的人,铜脸盆里的热水冒着白汽。他那把剃刀在牛皮上荡得锃亮,给人围白布时总要念叨:"正月剃头不讲究。"其实谁都知道,过了十五他摊子前照样排长队。

补锅匠的老李头最招孩子。炭炉子烧得发白,破铁锅在他手里转得像个陀螺。锡块化成银亮的汁,滴在漏洞上"滋啦"冒青烟。这时准能听见卖麦芽糖的跛脚张摇拨浪鼓,铜片撞得人心痒痒。爷爷数完鸡蛋钱,照例要带我去桥头吃粉。吴胖子抻面时把案板拍得啪啪响,案板缝里的面粉簌簌往下掉。素粉浇一勺辣子,再撒把油炸黄豆,吃得我后脖颈冒汗。爷爷就着竹筒抿酒,酒香混着他中山装上的樟脑味,在四周的烟火气里格外醒神。

日头偏西时,集市像退潮的沙滩渐渐冷清。蔫巴的青菜叶耷拉在箩筐沿,鱼摊木盆里漂着翻白的鲫鱼。爷爷收拾空筐时,变戏法似的摸出个油纸包——桥头铺子的糖油粑粑,咬开焦壳,红糖汁烫得舌尖发麻。我举着粑粑转圈舔糖油,路过的黑狗跟着转,尾巴扫起一圈尘土。

回程遇上放牛的二毛,他炫耀新买的铁皮青蛙。我们蹲在溪边比赛打水漂,爷爷坐在石头上卷烟。烟丝裹着土纸慢慢烧,青烟缠上坡地的茶树。山那边传来货郎的拨浪鼓声,渐渐被蝉鸣吞没了。

竹筐随脚步轻晃,里头的新铅笔和算术本沙沙作响。爷爷哼的小调被山风扯碎,落在刚抽穗的稻田里。我数着路边新冒的蒲公英,忽然摸到裤袋里有颗水果糖——药铺老板娘塞糖时,指甲上的凤仙花汁还蹭在我手心。

去年清明回镇上,柏油路晒得发软,超市冰柜的冷气扑人脸。老刘的油糕摊还在桥头,只是铁皮喇叭改成了电子吆喝。他孙子穿着印英文的T恤翻油锅,二维码贴在褪色的"小心烫伤"告示旁。

站在供销社旧址前,玻璃橱窗里摆着减肥茶和维生素。穿制服的姑娘涂着亮甲油,再不会有人隔着柜台递麦芽糖。补锅匠的炭炉早成了废铁,连补锅用的锡块都成了稀罕物。

桥头米粉店还在,塑料碗代替了粗瓷海碗。辣椒油装在带塑封的瓶子里,再没有案板缝漏下的面粉雪。我埋头喝汤,听见对面文具店的电子门铃响。玻璃窗上晃着个中年人的影子,正把化了一半的水果糖悄悄包进纸巾。

山风掠过新修的广场,卷走最后一声土喇叭的余韵。那些混着煤油味、麦芽甜和铁匠铺火星的日子,终究和爷爷中山装上的樟脑味一起,锁进了老屋的杉木箱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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