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禾记
2021年的梅雨季带着股电子屏的冷光,月娥蹲在井台边搓洗校服,手机支架歪在洗衣盆旁,直播镜头里的皂角水泡泡正顺着镜头往下滑。“家人们看哈,这就是老式皂角洗衣法。”她对着手机扯出笑容,指甲缝里卡着的皂角刺蹭过屏幕,弹幕立刻跳出几条:“主播手受伤啦!”“这衣服补丁也太多了吧?”
竹篱笆外传来电动三轮车的突突声,奶奶挎着竹篮从车上跳下来,篮底躺着几个青壳鸭蛋:“别摆弄你那破手机了,明贵他爹的药费还差三百块,晌午前得把鸭蛋寄给县城的收购商。”月娥慌忙关掉直播,水珠顺着肘弯滴在二手智能手机上,屏幕闪过周明贵昨晚发来的消息:“县职高的电商班开始招生了,学费每年三千。”
灶间飘起新麦饼的香气时,月娥正在给鸭蛋套防震泡沫。奶奶的咒骂混着电视里的新闻联播:“你个赔钱货,天天对着手机发癔症!明贵都考上镇里的初中了,你倒好,初三没读完就辍学——”月娥攥紧泡沫网,指腹摩挲着手机壳上的贴纸,那是周明贵在县城书店给她带的,印着“淘宝商城”四个橘色大字。
村头的快递站围了堆人,穿快递服的小哥举着扫码枪喊:“周月娥,你的包裹!”粉色快递袋上印着“拼多多助农”,月娥拆开看见半打荧光色头绳,想起昨晚直播里网友的留言:“主播换个发型吧,老气横秋的。”奶奶的笤帚疙瘩却先落下来:“买这些狐狸精物件干啥?能当饭吃?”笤帚枝抽在胳膊上,她看见手机屏幕亮起,周明贵在班级群里发了张数学试卷,98分的红笔字格外刺眼。
第二章 蝉鸣巷
七月流火,晒谷场上铺满新收的早稻。月娥赤脚站在谷堆上翻晒,手机绑在草帽沿上直播,无人机的嗡鸣声从头顶掠过,陈家的植保无人机正在给邻田喷药。周明贵蹲在竹匾边捡稗子,校服领口被汗水洇成深灰,忽然抬头说:“月娥,你知道‘直播带货’怎么写吗?”月娥摇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上的补丁——那是用旧校服改的。他便用谷粒在竹匾上摆出“直播”两个字,细长的穗子支棱着,像极了手机屏幕里晃动的弹幕。
巷口的老槐树下,新来了辆流动超市车,喇叭里循环播放:“智能手机以旧换新啦!”月娥盯着展示柜里的新款手机,摄像头闪着冷光,奶奶的骂声却从晒谷场传来:“魂都被手机勾走了?没看见谷堆要翻晒第三遍了?”她慌忙转身,草帽上的手机支架撞在竹匾边缘,谷粒洒在直播镜头上,弹幕瞬间炸锅:“主播翻车现场!”“哈哈哈这画质绝了!”
秋收前的那场暴雨带着泥点砸在手机屏幕上,月娥冒雨抢收晒场上的稻谷,防滑胶鞋在青苔上打滑,直播画面剧烈晃动。奶奶的骂声混着雨声:“你是想让全家喝西北风吗?”她跪在泥水里捡谷粒,指甲缝里嵌满泥浆,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汽车鸣笛。穿POLO衫的外乡人站在村口的老樟树下,举着平板电脑:“我们是字节跳动助农团队,这是你们村的抖音直播数据。”屏幕上跳动的粉丝数和打赏金额,在雨幕中闪着微光。
第三章 霜月谋
立冬那日,奶奶把月娥叫进厢房,樟木箱里翻出张泛黄的存折:“明贵考上县职高了,学杂费要五千块。”存折上的数字停留在三千七百二十元,月娥摸了摸藏在枕头下的智能手机,拼多多店铺的余额显示两千一百元。周明贵躲在门框后,校服口袋里露出半张电商培训宣传单,“0基础开店,月入过万”的广告语被他攥出褶皱。
深夜的禾场浸着白霜,月娥蹲在柴垛旁给粉丝发私信,“感谢家人们支持,明天直播腌鸭蛋”。厢房的灯光映出奶奶佝偻的剪影,计算器的按键声混着咳嗽:“隔壁老陈家的孙子回来了,说是在城里搞什么‘乡村振兴’。”柴垛深处传来老鼠窸窣的响动,她忽然听见头顶有人说:“想不想把鸭蛋卖到全国?我注册了个‘禾场优选’的商标。”
说话的是陈宇轩,陈家的孙子,刚从深圳回来,羽绒服口袋里露出半截电子烟。月娥攥紧手机,屏幕蓝光映着他胸前的创业大赛奖牌:“我们团队做农产品溯源,每个鸭蛋都能扫出养殖档案。”远处传来奶奶的脚步声,月娥慌忙把手机塞进柴草堆,羽绒服拉链的反光却在月光下格外刺眼。
第四章 祠堂雾
腊八清晨,祠堂的蓝牙音箱放着《好运来》。月娥跟着奶奶走进祠堂时,香案前围着几个穿西装的人,投影仪在“忠孝节义”匾额上投出“土地流转协议书”。村支书敲着话筒:“每亩地每年八百块租金,开发商要建生态农庄——”奶奶的拐杖重重敲在青砖上:“我们老周家三亩水田,祖祖辈辈种稻子的!”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奶奶突然指着月娥尖叫:“她天天跟外乡人混,指不定把地契卖了!”祠堂里的目光全聚过来,月娥看见周明贵躲在廊柱后,职高校服袖口磨得发白。陈宇轩往前跨了半步,羽绒服拉链发出轻响:“土地流转要自愿,而且《农村土地承包法》规定——”话没说完,村支书的话筒已经切到广场舞音乐:“老太太别闹事,年轻人要支持新农村建设!”
月娥被按在祠堂的旧太师椅上,鼻尖萦绕着打印机油墨味。奶奶的哭声混着打印机的卡纸声:“老周家用血汗养了你十年,你就这么报答?”她听见周明贵突然喊了声“奶奶”,声音像被掐住的幼雏。陈宇轩的运动鞋在地面敲出急促的节奏,忽然有个清亮的女声响起:“慢着!”穿职业装的女子走进祠堂,平板电脑上显示着土地确权证书,正是陈宇轩的妹妹陈雨桐,刚考上镇里的公务员。
“《民法典》第三百三十九条规定,土地承包经营权可以流转。”她滑动屏幕,卫星地图上的水田边界清晰可见,“但必须尊重承包方意愿,任何组织不得强迫。”祠堂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手机拍照声,月娥看见村支书的保温杯在香案上投下阴影,奶奶的拐杖却悄悄往她这边挪了挪。
第五章 春秧行
惊蛰过后,水田里开始插改良秧苗。月娥戴着蓝牙耳机站在泥水里,手机夹在三脚架上直播,身后跟着陈家的无人插秧机。“家人们看,这是袁隆平团队的耐盐碱稻种。”她弯腰捧起泥浆,指尖捏着嫩黄的秧苗,弹幕飘过:“主播变专业了!”“想买直播间同款大米!”
田埂上,周明贵正在调试新到的真空包装机,职高实训服口袋里露出电商资格证书。“第一批预售订单破千了。”他说话时不敢看月娥的眼睛,脚尖碾着田埂上的蒲公英,“县职高的老师说,我们可以申请大学生创业补贴。”
水田里的秧苗在风里轻轻摇晃,月娥想起三年前埋在泥里的旧手机,如今换成了防水直播设备。奶奶的骂声从远处传来,却带着笑意:“死丫头,秧苗插歪啦!”她抬头看见奶奶坐在田埂上,手里捧着智能手机,屏幕里正是她的直播间,左下角的关注数正在疯狂跳动。
陈家的新能源汽车停在田埂边,陈宇轩抱着笔记本电脑跳下来,车顶的5G信号塔闪闪发亮:“抖音总部的助农直播专场定在小满,咱们的禾场鸭蛋要上热搜了。”陈雨桐踩着雨靴跟在后面,手里挥舞着新拿到的有机认证证书,旗袍角沾着泥点,却像朵开在水田里的白兰花。
月娥弯腰插下另一株秧苗,清水漫过指节,凉丝丝的。她听见远处传来快递车的鸣笛,还有无人机返航时的嗡鸣,混合着直播间里粉丝的欢呼声。天空蓝得能滴出水来,云朵像刚揉开的棉絮,轻轻飘在祠堂的飞檐上。那里的“忠孝节义”匾额依然挂着,却在匾额下方,新钉了块“禾场电商合作社”的铜牌,在春风里闪闪发亮。
禾场上的月光依旧清亮,却多了无数手机屏幕的荧光。月娥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悄改变,就像田地里的耐盐碱稻,就像周明贵调试的包装机,就像她手心里渐渐磨出的茧子。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不,那是直播结束的提示音,带着些雀跃的电子音,仿佛在宣告某个不可阻挡的黎明,正随着新秧的拔节声,一步步走来。
她直起腰,望着眼前整齐的秧田,嫩绿的叶片在风里轻轻摇曳,像是无数双小手,在触摸互联网的轮廓。月娥忽然笑了,笑容里有苦涩,有期待,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坚定。她知道,这条路会很难,就像插秧时要弯下的腰,要踩进的泥,但每一株秧苗,都在为秋天的丰收积蓄力量,每一次直播,都在把家乡的故事讲给世界听。
暮色渐浓,田埂上响起归家的脚步声。月娥摘下蓝牙耳机,听见奶奶在喊:“快来吃饭,给你留了个荷包蛋!”她望着远处的祠堂,铜牌在暮色中泛着微光,忽然想起周明贵用谷粒摆的“直播”二字,此刻正在水田里舒展叶片,向着天空生长。陈家兄妹的汽车灯亮起,照亮了回家的路,也照亮了路边新立的路牌:“禾场村电商示范基地”。
路过老樟树时,月娥停住脚步。树上挂着的不再是红灯笼,而是一排太阳能直播补光灯,在晚风中轻轻摇晃,映得满地樟叶泛着科技的微光。她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新手机,屏幕贴着“乡村振兴巾帼先锋”的奖状照片,忽然听见头顶有细小的响动,抬头看见无人机正在给樟树喷洒驱虫剂,螺旋桨的风掀起她的发丝,像掀起一个新时代的衣角。
远处传来奶奶的催促声,但这次,月娥没有加快脚步。她望着渐深的夜空,星星开始一颗颗蹦出来,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网购订单,像直播间里闪烁的小爱心。禾场上的月光,终究会照亮每一条通往明天的路,哪怕路上满是数据的洪流,满是新旧的碰撞,只要心里有光,就不怕走不到天亮。
她整理了下胸前的工牌,“禾场优选主播”几个字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向着家的方向,向着亮着灯的直播间,向着不知何时会来却终将到来的改变,迈出了新的一步。脚底下的泥土发出湿润的声响,像是大地在轻轻回应,回应每一个怀揣希望的灵魂,在这古老的土地上,种下属于数字时代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