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7月,女孩大学毕业了,她没有找工作,而是计划考研。2002年的她长什么样子呢?我只能通过照片辨认她。我的眼前有一张黑白证件照,这张照片贴在我的大学毕业证上,一张脸几乎占据了照片的四分之三。这是一张标准的方脸,眼睛很大,鼻子和嘴巴很小,嘴唇的左下角有一颗醒目的黑痣(她只有照镜子的时候才会留意到它)。头发减地很短,在宽宽的额头上分成两撇,白衬衣外面穿着深色外套。过于严肃、呆板的表情,今天再看,透露出与她年龄不相符的稚气。
我越盯着照片中的女孩看,就越觉得她在看着我。这个女孩,她是我吗?我是她吗?为了让我成为她,我必须:
能够熟练地解答经济学发展的脉络;
能够熟练地用几种方法解答微积分、线性代数;
能熟练地解答英语六级考试题;
反对美军发起的伊拉克战争;
读过莎士比亚、小仲马、莫泊桑,狄更斯等。
她叫徽。
照片中的女孩不是我,但她不是虚构的。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了解她。比如,大学四年级的时候,为了备战考研,她从宿舍搬出去了。毕业前夕的某一天,她决定回寝室去跟即将离开的那些舍友们告别,在回寝室的路上,刮起了风,她突然看到一件绿色的运动服连同其他垃圾也在随风滚动。那件运动服是她高中时的校服,进入大学后,她穿着它上体育课。从宿舍搬出来住的时候,不小心将它遗漏在寝室,于是她们帮她处理了它,连同其他垃圾一样被清理掉了。结局正如她所预料的,当她走进寝室时,房间里只留下几张腾空的架子床,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清洁工来过,而她们均已离开,走的悄无声息,没有告别,没有祝福。
我的脑海里只有关于她的记忆,也是我对2002年世界的认知:中国正式加入世贸组织,阿德里安·布劳迪主演《钢琴家》,张艺谋执导的古装武侠电影《英雄》上映,成为中国大片的巅峰起点,萧亚轩《爱的主打歌》响彻在大街小巷。关于她的记忆让我能够确定那些人曾经存在过,那些事曾经发生过。
这个女孩能够在二十年后重现,说明她一直隐藏在我身上。这个女孩,不是我,但曾经真实存在于我的身上,这是一种真实的在场。
即使没有照片,我也能看到她——徽,看到她于2002年7月14日离开小山村,踏上去X市的征程。她留着短发,戴着眼镜,穿着白色T恤和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她携带的行李不多,只有一个手提箱,是毕业季的时候在N市批发市场买的,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用过,她还背着大学时代用过的背包。
父母将她送到了村口,他们的脸上笼罩着忧郁的神色(她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工作让他们唉声叹气)。生活在农村的父母包括村民,他们不知道国家已经不给大学生分配工作,他们还沉浸在她一毕业就能上班挣钱的美梦中。那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她不忍当面给他们戳破,因为这一路走来,他们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她计划继续读书的想法让他们彼此产生了深深地隔阂。
她理解他们,为了打消他们心头的疑虑,她告诉他们,她去X市是为了找工作,他们紧缩的眉头才慢慢舒展开来。
我现在想不起来,当她孤身一人离开家乡,坐上火车,一路上遇见的人或内心里产生过的想法,我只记得这是她人生当中第一次乘坐绿皮车前往一个陌生的城市,那个时候她根本想不到未来有一天她会在这座城市定居。
那天午后,她从L县到X市的火车上下来,一股热浪向她袭来,她才真正体会到X市的夏天何以被称为“火炉”。火车站到处都是人,人们就像奔跑在热地上的蚂蚁一样,出了车站,纷纷朝阴凉的地方散去。一部分人钻进了旅游大巴车,一部分人被候在车站的亲友们接走,更多的人像她一样涌向了路边的公交车站,她一眼看见了城墙,可是没有一丁点的兴奋。
走过拥挤的车站,她找到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她放下手提箱和背包,对着商店的玻璃橱窗匆忙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焦虑不安和“提防戒备”写在她的脸上,她总觉得身边人群里有双眼睛盯着她,有人手里拿着“兵马俑”仿制品在人群里兜售。
她用街角一家商店的电话跟她在师范大学读书的同学取得了联系,电话里没有出现她所期待的两个人多年后听到彼此声音的那种激动,对方只是很平淡地告诉她乘车到达师范大学的路线,电话的最后,对方问她来X市是为了找工作吗?
她瞬间僵在原地,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挂断电话后,她怅然若失地看着眼前这座陌生而喧嚣的城市:出租车、公交车在不停地来来往往,一切全融合在一个像转动的车轮似的单一的声音之中。这时她才意识到一个现实问题像大棒似地摆在她的面前:如何在这座城市生活下去、靠什么支撑自己报考X大学,这所在这座城市乃至全国有名的大学?商店老板娘向她讨要电话费时,她才缓过神来。我能体会这个女孩此时此刻的感受,我了解她的窘境,她的口袋里只有几百元钱,那是小哥寄给父母的工资,父母拿了一部分给她。
当她坐上去往师范大学的公交车时,她无心浏览沿途的风景。她联系同学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她能帮她租间房子,最好是价格最便宜的那种,她好安顿下来,开始备考,因为距离考试只有五个月的时间。
那个七月的下午,在X市熙熙攘攘的车流中,在对未来一无所知的状况下,已经过去二十年的时刻,她曾经如此鲜活地存在过,她的内心没有激动,相反被迷惘和忧郁充斥,她完全是被身边携带的两本书里的主人公王耀辉和郑丰喜裹挟着来到这座城市,他们使她内心一度熄灭的火苗重新燃烧起来了,一边是精神世界的极度亢奋,一边是物质世界面临的现实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