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走西口,哪里是个头,走西口,不知命里有没有;走西口,人憔悴了心没瘦,走西口,流着眼泪放歌喉……"
这首在晋陕蒙交界的黄土高原传唱了三百年的《走西口》,像一柄锋利的犁铧,在时光的褶皱里犁出深重的沟壑。当苍凉的旋律穿透晨雾,那些被风沙掩埋的驼铃便叮当作响,载着成串的悲欢离合,从历史的缝隙里缓缓驶来。我在三边高原的暮色中,看见无数佝偻的身影正沿着民歌的韵律,用脚板丈量着生命的长度。朔风卷起西口外的黄沙,将光绪年间的土地契约吹得哗哗作响。毛家沟的杨老汉攥着那张泛黄的"租约",手指在"三年不纳粮"的字迹上反复摩挲。他身后跟着三个骨瘦如柴的儿子,肩上的褡裢里装着半袋炒面,三双千层底布鞋,还有用油纸包着的祖宗牌位。这是杨家第七次踏上西口路,前六次的尸骨都化作了大漠孤烟。
"当年走西口,活人走成鬼。"在故乡我熟知一位百岁老人。他的右耳缺了半片,是年轻时在包头"大盛魁"商号当驼工时,被土匪的刀锋削去的。那年腊月二十八,我们十二峰骆驼驮着茶砖往库伦走。白毛风刮得睁不开眼,领头的王掌柜突然栽倒在雪地里——后心插着支狼牙箭。"老人浑浊的眼里泛起寒光,"我们三十个脚夫,最后活着到恰克图的,只剩我和三峰骆驼。"在西口古渡的崖壁上,至今还能看见密密麻麻的绳痕。那是逃荒者用麻绳系着箩筐渡河时留下的印记。有史记载:同治八年春,冰凌堵塞河道,渡船倾覆,百余具尸体随冰排漂至保德州,家家户户的箩筐里都装着半袋沙土——穷人为增加自重,防止翻船时被激流卷走。这些渗入木纹的血泪,最终在民歌里开出了带刺的花:"黄河水长流,漂走了妹妹的心头肉……"
当新时代的曙光染红黄土高原的沟壑时,西口路上响起了不同的脚步声。过去走西口是卖苦力,现在咱把阳光变成钱。身后,国家电网的银线正穿越千沟万壑,将清洁能源送往京津冀。那些曾用来捆扎铺盖卷的麻绳,如今正在蔬菜大棚里牵引着藤蔓向上生长。精准扶贫的春风吹醒沉睡的旱塬时,我在记忆中穷的连鸡叫狗咬都无精打采的家乡见到这样一幕:七十岁的王桂花老人戴着老花镜,在村电商服务站打包小米。孙子在西安读大学,说要帮我把'王家小米'卖到全国。"老人布满裂口的手指灵活地系着红绸带,她身后的墙上,贴着"乡村振兴示范点"的奖状,玻璃柜里陈列着"带头致富"的荣誉证书。
最让我震撼的是在曾经的"走西口"古道上,如今建起了现代化的洋芋产业园。流水线上,土豆经过十几道道工序,变成国际奢侈品牌争相订购的红军粉。车间外的文化墙上,老照片里的驼队与眼前的智能仓储系统形成时空对话。我们家乡正在申报'西口文化生态保护区',要让年轻人知道,祖辈的苦难已经化作前进的力量。"
2020年深秋,我乘坐银西高铁穿越黄土高原。车厢电子屏显示时速310公里,窗外掠过连绵的苹果园和光伏矩阵。邻座的老汉摸着真皮座椅感慨:"我爹那辈人走西口,从西海固到西口要走一年多,现在三个钟头就飞到了。过去走西口是逃荒,现在我们是带着技术走出去闯天下。最动人的画面出现在单家集和将台堡革命老区。在建党百年之际,我在将台堡听到新一代"走西口"的故事:二十八岁的通过5G网络让北京上海的客户实时查看散养土鸡的生长情况。"现在'走西口'不用背铺盖卷,带着手机和二维码就能闯天下。身后的山坡上,光伏板像蓝色的梯田,蓄积着太阳的能量。
暮色中的西口古道,残存的烽火台已成文物保护碑。高速列车呼啸而过,将《走西口》的旋律带入5G时代。那些曾经浸透血泪的沙砾,正在乡村振兴的蓝图中化作璀璨的星斗。当我抚摸贺兰山岩画上的驼队时,指尖传来微微震颤——那是黄土高原深处,新时代的脉搏在强劲跳动。
"漫漫西口路,还是那么长,却不再那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