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金肖
历史的暗夜里冷风呼啸,大雪纷飞。那盏油灯忽明忽暗,摇曳在历史的深处。
在朝堂上,他只剩下了一具残损的躯体;而他的全部精魂,化成了油灯下那一行行泣血的文字。他从一个书生和朝臣走到了帝王以及他们赖以生存的庞大体制的对面,更清晰深邃地洞悉到了也体验到了历史的另一面。
也许在这之前,他只是一位御用文人,一位属于那个时代的卓越的学者;而在此后,他成为了一位具有独立人格的历史文化大师,一位横绝古今的历史文化的哲学家。他曾经与他父亲一样,是把当朝皇帝看作有道明君的。他们父子两代修史的出发点之一,是来“颂汉兴一统,歌文武之德”的。可是,现在的一切,都必须有所改变了。
他拨亮油灯,穿透历史迷茫的烟云,思想更加清醒,眼光也更加敏锐了。
父亲的书稿置于案头,历史的所有事件他早已熟稔于心,但其中的许多地方,都必须推倒重来。先秦的那种深邃积极、自由开放、驰骋纵横的文化因子,在他身上复活了。他从更高的高度,重新审视打量着历史,尤其是当下这个朝代。
他的笔下开始挟着风雷,开始生出锋芒:他写下了历史的促狭与黑暗,写下了自高祖以来的残暴与杀戮,写下了当朝的专权与刻忌、愚妄与荒唐,写下了世风的趋炎附势、惟命是从、庸俗不堪……他以历史的良知和无所畏惧的勇气,对以往历史甚至他生活的那个时代,并着血泪,写下了满腔的感慨和批判,内心冲突激荡着各种复杂的感情:追求、慷慨、豪气、苦闷、决绝、深情……
那盏油灯忽明忽暗,他写写停停。
在那些无边的暗夜里,无尽的悲情汹涌而来,他几乎无法抑制自己。专横的皇帝和诡谲的政治将他无情地投入了狱中,他曾经面对的是无比艰难的人生权衡和抉择。他只能一个人承受着这种巨大的煎熬与痛苦,“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草木,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诉者!”
他想到了死,死可以结束一切。他在朝堂上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即使被判死刑,也已成就了一个忠臣诤子的名节,也算是求仁得仁了。舍身赴死,成就大义,他也应是无怨无悔了。但是,当世的历史真的会如此书写下来吗?他见证了皇权的淫威和专横,也见惯了历史记载的讹误与歪曲,他的一切存在将极有可能被当权者一笔抹杀,彻底地湮没在滚滚的历史时光中啊!甚至,他还会被书写成一个为叛徒开脱、不知忠义的无形之人,被当世耻笑认为罪有应得,在后世留下千古笑柄……
更重要的是,选择赴死就再也无法完成父亲的遗志了。他的生命不仅仅属于自己,更背负着先人和一个家族的光辉寄托。他又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遗言,想起古人的话:“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但选择活下来,也就意味着接受耻辱的腐刑啊!“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两者之间对立而不可调和,又如何做出决断?况且,即使接受宫刑苟活了下来,面对世人的非议诟病、身心遭受的巨大痛苦和摧残、人格的撕裂甚至整个灵魂的窒息,他就能不负先人重托,完成那部卷帙浩繁的史书吗?
生命的灯光忽明忽暗,无边的黑暗仿佛将要把他吞噬。生与死、屈辱与尊严、卑微与不朽,在他内心里经历着反复无尽的掂量。
他虽是一介柔弱的文人,但内心里却流淌着不屈的血液,骨子里充斥着叛逆反抗的精魂;他抱负远大,才情既高,追求不朽是他自己及家族不泯的梦想。他想到了古人的“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他想起了孔子的感叹:“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一种超越生死的慷慨激愤之情,在他的内心里油然而生,他毅然决绝地走向了苦难。
有时候,选择生比选择死更加艰难,更需要非凡的勇气。他仰头问天,他在历代先贤困苦而又发奋自强的遭遇中,寻找到了力量,实现了自我的蜕变和精神的升华:“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正是这些古人给了他精神上的支柱,时刻激励着他,使他“发愤以抒情”,不停地写下去,以完成那部牢笼百代、千古奇高的史学奇书!
他在千里悲风、万丈苦情里,呵护着那盏生命信念的油灯。他知道,他的行为和选择是被当世所不齿的。在世人看来,他自请宫刑然后出任“任职尊宠”的中书令,正证明了他贪生怕死,一心欲苟求富贵。士子大臣们的冷眼、鄙夷、讥讽、非议甚至谩骂,无休无止地给他以压迫和折磨,甚至不断出现在朝臣上奏皇帝的奏章中。这些日常生活的细节,日夜啮噬着他受伤的心灵,使他度日如年,几度想到“引决自裁”。他有时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在后来给朋友的书信中曾写道:“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在这种“污及先人,见笑亲友”的奇耻大辱面前,在这种几乎与不朽事业无缘的身心状态下,他以巨大精神力量,压抑住心头狂卷的波涛,诠释着“梦”“痛”与“不朽”的永恒变奏。
面对摧残和毁灭,他以全部的力量进行着抗争。他的内心里充满了强烈的悲剧感,带着自身对生命和死亡的思考和体验,对不测命运的无限感慨,他记录下的大量震撼人心的历史细节:伍子胥忍辱雪耻,勾践卧薪尝胆,范睢断齿折肋,陈胜振臂一呼,韩信含羞胯下……又有荆轲易水悲歌,屈原抱石沉江,项羽血洒乌江,李广自刭免辱,五百壮士投海死节……他也不断从他笔下的那些人物身上,汲取着精神力量,强化着他创作的精神支柱:陈胜起义前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的宣言,管仲“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而幽囚受辱终建大功的自白;还有他对蔺相如时“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也”的评价;对伍子胥“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于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的感慨……
他就这样忍辱含垢、带着巨大的伤痛和泪水感受着,思考着,书写着。他经历着生与死、灵与肉的不断碰撞,也经历着命运的惨痛与他维护尊严、追求不朽的不断撕扯。他以非凡的识见、超人的勇气、坚韧的毅力和极其卓越的人格力量,超越了苦难,挥洒下自己的才情和哲思。案头书稿的众多篇目渐次展开,几千年漫长的历史流程渐渐汇拢凝聚在他笔下,慢慢地矗立成了一座不朽的丰碑。他和那盏摇曳的油灯,在岁月的深处,逐渐光芒万丈,洞穿了历史的一切阴霾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