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卫中
大旷,是个地名,是我出生的地方。但她从来也不是一个行政镇村的名字,只是父老乡亲们口头上的叫法。就像每个孩子总有一个大名,也有很多人有个小名,“大旷”也应该归于小名一类。
这个名字,从什么时候叫起来的,我不知道。但现在基本上听不到有人这样说了,除了爷爷辈的老人,可能很少有人会记得有这么个地名。
旷,是空阔的意思,旷野、空旷。大,是形容词,说不准有多大,反正很“大”。“大”和“旷”来组合,称呼我们的“大旷”,表明生养我的这个地方的确、非常的“旷”。
(一)
平面上的一个点,可以用两条直线相交来确定。地图上的大旷也可用两条线来交叉,不是很直的线,但只有一个交点。一条是南黄海的西海岸线,一条中国大陆南北地理分界线。这两条线的相交,可以大致地标示出“大旷”的位置,但还够不精确。用行政地名可以更精确地定位,大旷位于盐城市射阳县千秋镇的东部。因为从未成为过一个行政镇村,所以从来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界址,但提起“大旷”,那时的人、那里的人,都心里明白,都会用手给你指定那个位置。
为什么是“大旷”呢?
很久以前,至少在公元1128年以前,这里还是一片海,是黄海的西缘。为什么要说1128年呢?因为这一年黄河改道,夺淮河水道流入黄海。这样,黄河夹带的大量泥沙就在淮河入海口南北的黄海岸边沉积,使海岸线不断东移,将浅海变成了滩涂和陆地,并形成海底的废黄河三角洲。直到1855年,黄河又改道北归,这里的土地减慢了淤涨的速度,直到停止了生长。
沧海桑田,大自然新生了这片土地。但仅有土地,还是不够的,还必须有人。有了人,土地上才有生机,才会产生各种变化的可能和各种奇迹的出现。“大旷”上的人又从哪里来的呢?
一个有据可查、又祖辈相传的来源,是来自苏州阊门。公元1368年,朱元璋建立明朝,为了巩固新生政权,对苏州等地的人口进行强制迁移。迁移工程一直坚持了大约60年。这一事件,史称“洪武赶散”。其中一部分人被“赶散”的人,就落户到苏北盐城,这片正在生长的沿海平原。随着大海逐渐东移,新生土地不断扩大,人口也逐渐向东转移。
听我的祖母说,到她那辈,她的祖辈安家到“大旷”已有4代。最早的祖辈来此的时候,这儿还没有人家,就是一处荒芜的滩涂。因为地广人稀,每个人家都可以有大片的尚未开垦的土地。我想,“大旷”的名字,可能就是源于这样的“地广人稀”。大片的旷野,任你占有,任你使用。加之,那时肯定没有现代的车辆、机械,人们的活动范围非常有限,所以那片旷野就显得肉眼可见的大、更加空阔。
大旷,我的祖辈是拓荒者。大旷,是我的出生地。
(二)
我开始记事的时候,大旷已经种植水稻、麦子、棉花。但土壤的盐分还比较大,夏天的时候,有些地方还会泛出一层白白的“碱”。庄上人家建房子,也总要设法买些石头回来垫墙脚,否则要不了几年,砖砌的也好,土夯的也好,墙脚就会被盐碱腐蚀而蜕皮、松软,失去支撑能力。
十岁左右,我的曾祖母还在,头脑还很清醒。她经常跟我们讲过去的故事,她年轻时生活的情境。
曾祖母年轻的时候不种庄稼,而是烧盐。那时,家里有大片的草地,有3架牛车,还有2 个常年帮工。他们将草木灰摊在盐场上,淋上水。等太阳升起的时候,草木灰吸收地下水分中的盐分。傍晚,将草木灰收集到卤池中,用水淋出盐。最后,将盐卤上锅,蒸发去水分,就析出了盐。这种盐是粗盐,颗粒比较大,颜色有点暗,质量肯定比不上现在超市出售的细盐。用晒出来的盐,去兑换一家人所需要的粮食和生活用品,维系着家庭的运转和人口的繁衍。
我看过曾祖母晒盐的全过程,虽然年龄比较小,但还记得很清楚。不过,这时的盐场已经只有一块篮球场大小了,生产的盐也很少,只够一家人生活所用。
曾经作为产品而带来财富的盐,到了种植为主的时候,就变成了农作物的“敌人”。土壤盐分高,农作物不能成活,更不说生长了。因此,引淡水排出土壤中的盐分,就成为祖父辈、父辈们的一项重要工作。
挖排水沟渠,整土地成方,淡水进,咸水出。说起来简单,实施起来工程浩大。我记事的时候,这项工作已基本完成。但引排水的沟渠还在,每年还在不断清理。
人与自然的关系,从来就是个伟大的命题。黄土高原泥沙的万里迁徙,形成了沿海滩涂。广袤的滩涂,丰富的燃草,促进了“煮海为盐”。当这片土地又渐渐远离海岸的时候,“废灶兴垦”又成为了一种必然。从晒盐,到种植,祖辈们跟随着陆海的变化,生活方式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土壤脱盐后,“大旷”主要种植稻麦和棉花。一部分地生长水稻和麦子,稻麦两季,保证了口粮。一部分地生产棉花,作为经济收入的最主要来源。稻麦是懒作物,人工少,而种棉花最费工,需要大量的人力投入。这种轮作耕种的方式,一直到农村改革以后的一段时间。再后来,棉花的收益支撑不了经济的发展,曾经百万担产棉的射阳县,也不再种植棉花。不种棉花的“大旷”,乡亲们又找到了新的主打经济品种,大蒜。大蒜和玉米轮作,收益比棉花要高得多。
父母靠从土地里刨出来的收入,维持着一家人的生活,养育着我们五个兄弟姐妹。面朝黄土背朝天,烈日炎炎汗湿衣,父母也是血肉身躯,他们也想得闲休息,但他们又总离不开他们的土地,肩上的担子时刻重压着他们。“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读书时体会不深,现在想想,土地里刨食的父母也未尝不是呢?
(三)
“大旷”由盐地变为农田的同时,东侧的滩涂还在继续东进,新的土地一天一天生长出来。直到有一天,停止了生长。现在的“大旷”已离海岸有三十多公里,这里的人们已经看不到了海的模样,闻不到大海的腥味。
新生长出来的土地,和百年前的“大旷”一样,成为新的“大旷”,只不过没有人再这样称呼。
一样的是大、一样的是旷,一样的是空阔。但,也有明显的不一样,对这片新生土地的“态度”不一样,思路不一样,动作不一样,从索取转向了保护,从要产出转向了要生态。
在射阳县的沿海滩涂,建立了一个国家级的湿地珍禽保护区。因为最主要保护的是丹顶鹤,我们习惯叫它丹顶鹤保护区。
每年十月前后,世界上一半的丹顶鹤,从遥远的黑龙江,飞到保护区,在这里越冬。为了保护好这片滩涂,为了给丹顶鹤一个良好的越冬环境,退渔还湿、生态修复,当地人做出了不懈的努力。歌曲《一个真实的故事》,就是讲述了一个叫徐秀娟的女孩的故事。为了救一只受伤的丹顶鹤,再也没有走出沼泽地,生命永远定格在23岁。人们为她竖立了塑像,永远记住这位生态烈士。
在这个保护区的南侧,还有一个国家级麋鹿保护区。当年从海外回归故里的39头麋鹿,在人们的悉心呵护下,已发展到8000多头,成为世界上最大的麋鹿种群。有一半已放养到滩涂上,过着自由自在的“野放”生活。
从煮海为盐,到废灶兴垦,再到生态保护,黄海边这片新生土地,经历着一场场时代的变革,演绎出一段段动人的传奇。
(四)
大旷,生我养我的地方。给了我温暖的襁褓,给了我成长的营养,也给了我学会奔跑的泥质路。虽然,我已离开多年,但是无论走得多远,飞得多高,我的身上总有着一根风筝的线,我想这就是我的根。
父母养育5个孩子,要喂饱那5张嘴,还要供他们上学念书,那是多么沉重的担子啊。他们所有的依靠,就是他们的两双手、两双脚和“大旷”中的一片地。
那时候,我们总盼望着家里来亲戚。只要有亲戚来,母亲总会想法设法在桌上摆上几道菜,多多少少我们总会分到一些平日里吃不到的东西。我们也总盼望着过年,因为只有过年,我们才会确保添上一套新衣。母亲总抱怨现在的年轻人,生一个孩子都觉得负担重,累得要命,这是没有吃过苦,没上压过担子。不能养孩子,还能干嘛呢?
泥土的小路上,小伙伴们一起上学。追追打打,吵吵闹闹,发誓永远不再和好,但第二天又走到一起,又形影不离。夏天的时候,一起泡在河里,看谁“狗刨”得更快更远。晚上去邻村看电影,走过一片坟地的时候,不知谁喊了一嗓子“鬼来了”,大家撒开腿玩命地向前跑,生怕落在最后,被鬼抓走。就这样,一天一天,我们的个子长高了,小伙伴们分离了,走上了各自的人生道路。
生产队里的小学,大队里的初中,乡上的高中,我的上学之路还算顺畅。高中毕业复习一年后,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成为了“大旷”第一个通过高考而上大学的孩子(之前,有一个人通过推荐上大学)。20年的养育,就这样走出大旷,我又能给父母反哺什么呢?也许只是他们精神上的一种虚荣满足,走路时可以抬起他们的头。
过了千秋轮渡,离开了大旷,大旷的人都知道,我将成为国家人,到城里工作,不会再回到这里。事实也是,大学毕业后,我在市里工作、安家,离开了生活20多年的大旷。但大旷,我还是回去的,我的父母、兄弟,还有小伙伴,还有小河、小路,永远在那里。
从大旷走出去的孩子,总会惦念着大旷,牵挂着大旷。30多年来,我也总想着为家乡发展出点力,但我为她做成的事实在微不足道,对大旷我总有一种说不出口的亏欠。
(五)
如今的大旷,早已不再是我记忆里的大旷。
曾经住过的茅草房、丁头舍,早已销声匿迹。曾经的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小上海”梦想,早已成为现实。水泥路基本通达到了每户人家的门口,再不会为下雨天无法出行而烦恼。有线电视、无线网,也已成为了每个家庭必备的基础设施。
垃圾桶,城市生活的象征,这两年在大旷的农家也正式“上岗”。母亲也养成了习惯,垃圾不能随便倒到河沟里,主动倒进垃圾桶内,每天有人运走处理。
大旷的年轻人,大多到城市里打工去了,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回来。邻居张老爹家,4个儿子,2个孙子、2个孙女,全部在上海、南京、苏州打工,4个小孩已经有3个在城市里买了房。
庄上更多的是老人和孩子,但大旷的田地并没有抛荒,一家一户的承包地大多已经流转给种田大户。和父亲闲谈,父亲说,还是那么多地,他们种的时候,所有的劳力都用上去,所有的时间都用上去,但还是产量不高。现在种地就那么几个人,却不误时、不误节,产量还能保证。我问,其中原因?父亲说,现在种收都机械化了,打药都用上小飞机了。一个小飞机,把药水带上天,自动地向庄稼上喷雾,由飞机手操控,又快又匀又省力。收割时,大型收割机,一边收割,一边粉碎秸秆,一边把稻子收进口袋。这边还没收完,那边的稻子已进入烘干流水线,不一会就可以进仓或装袋出售了。说着说着,父亲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一再告诉我,强调着这些都是真的。
二十岁离开大旷,现在我都已生出了白发。父母亲,也从中年走向了老年,从年老走向了年迈。前几年回家,人还没到,桌子上已经摆上了丰盛的饭菜。人还没走,后备箱已经塞得满满。现在到家,我们得自己动手,父母只能在一旁静静地看。
如果有一天,父母亲也走了,大旷对我来说,还是故乡吗?也许,我会对着一张地图,循着那两条线,循着那区划色块,在地图上回到故乡。那时,大旷,可能只是我的精神原乡了。
我想,我会一直记住一个地方,名字叫大旷。
又一个夏天,又回到了大旷。田地里、道路旁,一片青绿,茂盛着、葳蕤着。屋前的老槐树下,一张小桌,四个老人,正玩着纸牌。清澈的河水,几个小孩正游戏着水。生长的季节,各种机械都在机房里休息。傍晚,几家屋顶飘出了袅袅炊烟,一直向上,融进了天空。蝉叫、蛙鸣,你方唱罢我登场,让村庄没有清静的时候。走在小路上,静下心,认真听,可以听见玉米地里拔节生长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