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袁定鸿的头像

袁定鸿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4/28
分享

母亲


 

住了四星级的酒店十多天后回家,见母亲一人沉寂着,在炕干辣椒,她用左手捂住鼻子,但满屋是呛得人眼泪直流的气味。我递过一支烟给母亲,说,妈,回来了,但今晚有事,不得空陪您说说话。

其实我也没有太大的事,只是见母亲沉寂着。有些害怕见她沉寂的脸,世人不知我心,都难体会我见母亲时那种如千万只蝼蚁啮咬心肺的感觉。

母亲明显地见老了,像严霜过后茄子似的脸,堆叠着密匝匝的一山一壑沧桑。有时我在想,如果生活是无数的钢针,总有人会把针别在玉米叶的阴面,让那辛苦了一辈子的牛在饥渴里去咬上几口,然后牛就一直负痛,而负痛的牛,竟因为钢针的刺激而不停地往前走。

我的母亲啊,简直就是一生负痛的老牛。

现在,我的母亲一直与我们“相依”着,她住一楼,我们住二楼。曾劝她搬来二楼与我同住,好一同看电视,她摇头,我明白:她与她的媳妇毕竟说不到一块儿去

有母亲在家的日子里,一楼偶尔有一声响动,然后归于沉寂;如母亲不在家,一楼就留给虫蛾做天地,空旷得连空气也稀薄。在我路过一楼的每一秒,似乎都闻到婆媳间自制的一种生活的硫酸,侵蚀着我这个孝与不孝总难定论的男人。

那年六月六,天气晴好,母亲把我姐妹们购买的寿衣拿出来晾晒,晒半天后,叠好。她想想,又再一次拿了出来,放在了阳光下。她的行为,已催生着这样一条规律:爱我的母亲,已明显地见老了。

我不知母亲的前生什么模样,但我明白,母亲的今生,因她做了一个中年丧夫的女人,注定要尝遍混沌天底下所有的苦与毒。

记得是70年代,满寨男孩多的人家都会吊着一只眼看我的母亲,母亲担心我是独子而受欺凌,就硬着心肠怀上了我的弟。弟出生后,母亲却断了奶。迷信的老人说是别人把奶带走了,不能住正屋。母亲顺从着住进了猪圈房。猪圈房的楼是用竹条扎成,楼上堆放层层叠叠的玉米壳,但仍然很能透风。在早晨或者夜晚,我端着只有一个鸡蛋的蛋汤爬上楼,羡慕地看母亲喝完最后一滴汤,就依着母亲与弟踏踏实实地小睡。说实话,弟弟的出生,给其实已受弟兄多的孩子欺凌的我,最多的是心灵的慰藉。我依着母亲,是想闻她口里鸡蛋的香味,我依着弟弟,是他已可以改变我不受欺凌的命运。

母亲刚满月,父亲带她到镇上作了上环手续。那时,父亲是生产队长,行事总依了上级的指令,而计生的国策,已在农村,姗姗地行进着。我的母亲,就成了第一个挺出来完成计生使命的先行人。

生过多孩而上了环的母亲,身体开始孱弱,需要有营养的吃食滋补。在农村,鸡是有的,但得等它下蛋变钱,糖也或许有,它即使生了虫,也得搁至年关炸糖果。母亲只好拖着病恹恹的身子骨,从这座山攀爬到那座山,协助父亲干活去。

有好几日,我见父亲愁眉不展,再挨过几天后的一个拂晓,我听见屋山挡头有人在呻吟,就从床上跳起来跑过去看,见母亲躺在石岩下小解,而她脚下的土地,竟溢着一片红色的血泊。

十年后,我知道那是血崩。母亲得了血崩的病,父亲忙于超负荷的劳作,不得已,母亲只好在山野间胡乱扯草嚼碎以求疗伤。我现在想来,头皮竟开始一阵阵发麻,如果那些草偶尔有一枝是致命毒药,那我的母亲……

幸好吉人自有天相,我的母亲,竟在无数次探险中,懂得了槐花叶是治血崩的,在以后的日子里,她用槐花叶治好了很多血崩的妇女,成了颇有名气的妇科郎中。

母亲的身子渐渐复,奶水开始滴淌,她又重新泛起爱心,让我的小弟再度吸上了奶水,而小弟,一吸竟达十年,这样的细节不是夸张,是我在静思之后真正感觉到的母爱啊。

但是,母亲对子女的要求几近苛刻,记得有一次,小妹用衣兜兜着一袋的葱在母亲的身前灿烂地笑着,母亲却把脸沉出了水,她问葱是哪里来的。小妹指着堂哥家的屋后。母亲明白了,竟用伞骨子狠狠地挑破了小妹的手。小妹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深山里回旋,而我的身子竟簌簌地发抖。那一次的画面好清晰,以至于清晰到凡母亲养的子女,没有一个敢去别家拿上哪怕比芝麻还小的东西。

母亲对我,似乎是有些偏爱的,那时我已读初中了,是寄读。因家境寒,临近隆冬时我的穿着甚少,整日里穿着一件被火烧了一个比碗口还大的洞的棉衣在校园里游逛,三两个月里总舍不得脱下。母亲却怕我受寒,每逢我返校的时候,就用一个玻璃瓶子,盛上他自己酿制的小锅酒,让我冷时躲在被窝里喝一口。现在,满街都是劣质的勾兑酒,母亲酿酒的手艺早已搁下,唯一不能忘记的,是酒瓶里那一滴足以醉煞天下子女的浓浓的温情。

母亲生了小弟后,我们这家竟像神话中的八仙,刚好可在八仙桌旁享着天伦之乐。但神话的日子并不长久,两个姊姊出嫁后,父亲以为他终于可卸下了劳碌一生的担子就撒手西去。爷爷在捶胸顿足的哭声中也和儿子团圆去了。于是,我与母亲,就努力地撑起属于自己的担子。

母亲在重压与思念中开始学会了抽烟,再劳累也会在半夜里起来提起水烟筒喝上两三回。没了顶梁柱的这个家里,我与母亲相聚的日子,往往执手泪眼相看。过后,又分工做自己的事,我还已负的债,她还已借的粮。

我工作的地方,离家至少有70里,虽然每至周六思念的心特别急切,以至于周六总站在学校的高山上向母亲生活的地方遥望,但回乡的路,却总有什么在悄悄地堵着,除非放了假。

放假了,我可以见着母亲。见母亲的时候,她要么正吃力地把盛满水的水桶从高坎下提下来,摇摇晃晃地担着水进家,要么就让我打着火把去坡上接她回来。因为负债与借粮,母亲独自的生活很淡,她说她不喜欢吃荤,其实是生活的苦压让她只能吃素。有一年七月半了,她一人走了近十里的路,向我的姨爹买了一斤半肉,可姨爹眼睛睁得太小,这一小砣肉里竟有七两的骨头。母亲提着带有七两骨头的一斤半肉哭着回家,我们把肉煮好,谁也没有能吃下一片,而各自的眼泪,都落在了端着的碗里。

日子终于有了些好转,母亲被我接到了镇上的街边住着,我把她自种的几车包谷拉了过来,她说想起个圈喂猪。我没有允许。她就沉默了。后来,我为她开辟了一小块闲置的地,母亲整日就挑着粪桶去管理。刚来与我同住的母亲总能见着油星,但总不停地拉肚子,人也瘦得皮包骨。日子长些,脸才开始红润起来。

后来,我再次搬了新家,这是一个很大的家,有三百多平米,但母亲住在下头,我住在上头。闲着无事的时候,母亲会去帮我的小妹种些瓜果蔬菜。而真正闲下来了,她就会提着水烟筒,独自一人孤寂地蹲在门外,看从几十里外流过来经过我家门口的,用来发电的淌淌河的水。

淌淌河是母亲年轻时义务修筑的水库,那次修筑水库,手握钢钎的母亲的两个手指,被大锤砸下来弄残了。母亲叙说,大锤砸过的手指,竟像花生壳一样。而今,那两个手指一直弯曲着,像是一弯新月遇到了月食。

在一哭一慰中,我简要地记写着母亲的事情。是苍天在佑我母亲。我也得下楼去看看母亲,她的伤指的指甲,是不是又得让我给她剪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