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老了,就像一个风雨飘摇终于支撑不住的人,他的骨骼嘎巴作响,他的肌肤塌皱在一起,他的血脉有了那种草虫的绿,总之,老屋在夕阳中日渐衰颓,多少年前糊在门楣上的对联也苍白得如贫血儿一般。
老屋是我人生中的一颗分号,此前与此后的生活几乎是并列的。我始终没有发现我生命中的递进关系,我觉得一处与另一处、一乡与另一乡、一伙人与另一伙人都是并列的,我甚至感到我们这个生存的世界都是由许多的并列关系构成。有人把父子承传、家胄延续看成是递进关系,如若那样,那么越到后来,他们的子嗣倒是越深刻、越楔入、越迷邃不拔的了。然而,我并不这样认为。
老屋的背后坡地上埋着我的祖辈父辈两代人的坟,简陋的墓碑上只有故祖考故显考的名字和故祖妣故显妣的姓氏,一如种植了几株芋头或者大葱,那些墓碑在夏天的晴光下现出绿意,而在深冬的黄昏却裸露并且冷寂地伫立着,掠过它们的风会不时改变方向,把带着霜花的朝暮吹到另一边去。
老屋的门前是退耕还林的林带,长着凌乱的枫树、青和百叶子。家乡的大片水田都已经改为旱地,留守在村里的老人、智障者和孩子要么经营这些旱地,在上面种上瓜蒌、桔梗和药百合,要么让有的地块一直荒芜着,任它春天长出野草,秋天飞出茅花。只有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将坡坡坎坎山山岭岭一律遮掩起来,小村平和而平等地在暮霭中宁静地呼吸、酣眠和遗忘。那样,焦渴没有了,痛裂没有了,大雪这块洁白的风湿止痛膏,把小村甚至小村以外的山峦、岗坳和河滩,都熨帖得温暖,宁静,舒适。
老屋的左右是别人家的老屋或新居,高低参差,式样各异。偶尔有炊烟从破败的老屋顶上升起来,拂过新屋平顶上的太阳能热水器,像一位老祖母抚摸着从外地嫁过来的年轻女子;居然还有一圈牛栏,在背风的地段,垛起一尖金黄的稻草,像一座微型金字塔。我的曾经熟稔的乡村在新旧交替中过渡,仿佛一位牙痛患者,在不忍拔下旧牙的同时,又渴望镶上新的金牙玉牙烤瓷牙。
下午的时光就这样随我在优游漫步中过去,鸦鸣几声,竹喧几阵,吹来向晚的风,那种依旧从木格窗棂间挤进来的微凉的晚风,开始让我冥想我的来世今生。
肯定有一只鸟雀衔着一粒种子从这里飞过,它在与另一只鸟儿照面的时候,正要开口,这粒种子就滑落到脚下的土地上——有一年游西湖,我们一行中的一位老教师说,人都是一粒种子,风儿为什么不把我吹到西湖来,却让我落根山旮旯里呢?我的祖辈据说是从河南叶县来的,而后辗转江淮,其中一支扎根于潜霍二山之间。我的血脉里流淌着霍山的水质和地气,亦即淮河流域的雾霭岚光,而距离皖水源头的潜山地界,只有几步之遥。父亲常年在两山之间做着解板匠,母亲作为当地大户人家的女儿,带着据说为数不少的金银首饰嫁到苍鹰湾。父母直到瓷婚之年仍然没有子嗣,第二年,我的一声啼哭打破了这个农家的孤寂,三年后,这个木格窗内又有了一个女儿的欢笑——我的妹妹亦来到这个世界。
西塘,西塘。我不能不提到的一个令我快乐而恐惧的池塘,在我家对门半里地左右。这是我们小村蓄水最深、水面最开阔、养鱼最多的一方土坝池塘。当年还是归集体所有,如今已经是汪姓人家的私塘了吧。春天的池塘,看尖尖角的小荷,能引起一种莫名的联想,现在还说不准是什么感觉,大概是春天来了,心情随着那荷尖以及叶尖上的露珠一起,慢慢发散开来,氤氲开来,渐渐弥漫成一种温暖和快慰的情绪。夏天的早晨,大半个村子里的女人都来到塘边洗衣服,在棒槌的起起落落间,那些扯不断的话头像塘面上的乳雾,萦绕交结,久久未能散去;吃罢晚饭,塘埂上摆满了方凳和躺椅,纳凉的男人们烟锅明明灭灭,同着青草丛中的蛙鼓虫琴,映着水里的月亮星星,夜夜都是丰子恺的漫画——人去后,一弯新月凉如水。
故乡风吹我。这是我发表在一个诗刊上的一首诗的题目。在诗中,我感喟,秧风吹我,吹绿了心事;麦风吹我,吹熟了亲事;秋风吹我,吹熟了人事。故乡的风,透过木格窗棂,吹来的是一些淳朴的唢呐声、土铳声、锣鼓声和黄梅小调的余音,是一些葱椒油香、麦豆酱香、烤薯焦香和逢年过节的腊味气息。谁不是被乡风吹大的呢?一棵白菜,一蔸红薯,一根甘蔗,一片洋槐,就连河边老枫树上的那个马蜂窝,也被吹得日益丰盈,像金子铸成的一口黄钟;就连竹笕下的那条冰凌,也被吹得白净而臃肿,像一位失去了异术的仙姑……
木格窗里看不见华灯初上,看不见霓虹闪烁,即使是一些新居,也漆黑一片。那些装修一新或尚未装修的房子,并不都住进了主人,大多空着,成为一种摆设,一种虚荣。年轻人仍然在外面打拼,捞世界的欲望就如同一盏永无收口的红灯笼,挂在他们的心坎上,彼此摇晃着,互相乜斜着。
夜深了,吹进木格窗的晚风仍然在独自絮语,蒙尘的橱柜和藤箱,裂坼的木桶和灶台,锈蚀的刀具和锄头……无精打采地在守候了一辈子的老地方,既不长吁短叹,也不反射回光,它们知道,被搁置和抛弃也是一种宿命,就像一只家猫最后饿死、一条老狗最后被人收拾成腊月的火锅,也是宿命一样。箭竹河的水只在夏季有些回声,许多河道都干涸了,许多道路都改道了,许多亲戚都陌生了。一只特大的蜘蛛静静地呆在门头上,它在考虑那半张网是继续织下去还是就此歇手住足——这时候,就连蜘蛛也在网上构思,何况那些整天把手机捏在手中的年轻人和孩子呢!
风一辈子都在不停地走着,它到底还是回来了,那么人呢?人总是说走出去,走出去!可是他们却被眼睁睁的事实弄迷糊了:老枫树上的大黄蜂早晨相约飞出去,然而傍晚又都不约而同地飞回来了;一股小溪流召唤另一股小溪流走出去,直到走进大海,就又变成大地上空的云絮,变成一点点雨珠,落回到出发的地点或者陌生的异地。人一辈子行走在路上,只有出发,没有到达。
如果此时窗台上有一管竹笛,风一定会吹响它,吹出呜咽的乡音或者悦耳的童谣。月亮升起来了,夜色深沉下去,故乡四月的风不再叫做麦风;林子里那种熟悉的鸟鸣,孩子们全然不知道唤做“鹧鸪啼”;老中医指教我们的“金银花又叫二花,它的藤叫忍冬藤”,已然成了城里人窗台上的一景。徐兽医不再给牛看病,钓鳖佬不再钓鳖,弹花匠自己的腰身躬成了一架弹花弓……许多农谚跟着枯蔫,谁还去干那种“是晴是阴,摸摸烟筋”的蠢事,就连老鼠也不用躲避强健的猫仔。
老了以后,我觉得我特像老魏家墙上挂的那支唢呐,曾经想发出一些好听声音的那几个心眼,现在全给现实堵死了,而被老人抹光溜的躯干,除了瘦弱,只有怀旧。一个怀旧的人注定是不会有所作为的,他把那些岁月的辅音捡拾起来,却丢掉了许多快乐的旋律。
于是,在晚风中再次想起了夏宇的那首《甜蜜的复仇》:把你的影子加点盐/ 腌起来/ 风干// 老的时候/ 下酒。
老家的木格窗,你就这样用怀想和羞愧惩罚我们吗?在感恩中,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