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会作
我向来对吃饭不太讲究,粗粮细粮、菜多菜少都是一饱。这在过去是受人称赞的优点,如今却显得有些落伍了。
反复思量才明白,现在这吃饭并不单是为了充饥,更多是为了交际、笼络感情、处理关系等,吃饭的目的完全在吃饭之外了。很多时候,很多场合讲究的是营养健康的搭配、色香味美的烹调、珍奇昂贵的食材和环境条件的档次。而食客之意不在饥饱,在乎的是感情、面子和功利了。在我们这个人情社会里,请客吃饭原本就有千奇百怪的理由和极大的热情、无穷的动力,这样以来更刺激了食文化超越了各方面的高速发展,愈加的花样翻新,日新月异了。
如今对吃的讲究远远超出了孔圣人的食不厌精了,简直到了口舌无措的地步了,生生的不知从何下口了。尽管众多的寻常百姓、达官显贵栽倒在酒杯里、饭桌上,依然难以阻挡以极大的热情在吃上超乎寻常的动心思、下功夫。吃了地里吃天上、吃了水下吃山上、吃了圈养吃野生、吃了国内吃国外。讲究的是品质好赖、品种多少、档次高低、场所奢华;琢磨的是跟谁吃、在哪里吃、喝什么酒、抽什么烟等等。结果吃得回家不知做啥饭,到餐馆不知点啥菜,蒸的煮的、煎的炸的、汆的熘的、烧的烤的样样都不香了。仿佛口舌麻木了一般,刚吃过的饭都记不得吃些什么,天天应酬也想不起哪一顿吃的特别香,哪一道菜味道特别。以至于吃饭快成了负担,就连馋也成了一种奢侈的愿望。这倒让人分外的怀念曾经缺吃挨饿时的馋劲来了。
虽然,我生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对这段载入史册的物资极度匮乏特别是吃食短缺的灾难,并没有什么实在的记忆,有一些印象也来自长辈的教诲和日后读到的文字记载。真正对吃的短缺有记忆已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了。那个时候,想吃的东西太多,而能吃上的东西却极少。肉是不敢奢望的,不要说一听到人家说到白面馍馍、臊子面、羊肉泡馍等好吃的,就难忍口水,就是闻到油泼辣子的香味也要长呼吸几下。过年过节最大的吸引力大多在能吃上平日吃不到的好饭,“过年好,过年好,吃白馍、砸核桃”。因为缺吃,大家变得都很馋,整天想吃这个,想吃那个,可就是吃不上。
春天是一个美好的季节,可也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对那时春天最美好的记忆,除了满河滩的桃花杏花,更多还是挖荠儿菜、摘洋槐花、撅苜蓿芽。每天下午放学后,放下书包就拿上小铲子,挎上笼子,到桃园或刚刚返青的麦地里挖荠儿菜。荠儿菜是那时家家锅里最主要的绿色,而这个时候农活也不忙,男女老少都少不了去挖荠儿菜。春日的黄昏,昨暖还寒,柔和温暖的夕阳映照着绿油油的麦田,三三两两的人群游走其间,时而弯腰行走时而蹲下,既为麦苗除杂草也挖荠儿菜,所以大家都分外的认真仔细。回想起来,如果排除缺吃的因素,倒真是一种让人十分怀念的田园景致。回家以后分而食之,荠儿菜是人们锅碗里的绿色,杂草则是猪牛羊的饲料。拣择淘洗干净,把中午晾得如凉粉一样的搅团,切成指头大小的方块,烧汤调味,与干净的荠儿菜一起下锅,就成了家家常吃的晚饭:煎搅团。盛上一碗,放上些油泼辣子,红的汤,白的搅团,绿的荠儿菜,那色香味,要多诱人有多诱人,尽管那时我年龄还小,一口气也能呼啦几碗。那个香味至今想起仍然口舌生津。
不光大家是这样的生活,来村里的公社干部和学校轮流到学生家吃饭的公办老师也一样。那时小学大多是民办老师,只有两三个公办老师,民办的回家吃饭,公办的则由学生家轮流管饭。还有驻队干部,固定住在某一家,吃饭则是挨家轮流吃派饭。驻队干部和老师都很随和,对吃什么也不挑剔,各家各户也不去刻意打肿脸充胖子去招待,家里吃啥干部就吃啥。虽然吃的简单随便,但那份感情却让人难忘。因为老师和驻队干部都是“吃公家粮”的,所以到每家吃完一天饭,晚饭后,总会掏出三四角钱,四两粮票,放到饭桌上。村里人都觉得没有做啥好饭,还收什么钱呢!于是常常能看到这样的情景,在昏黄的十五瓦电灯下,一只粗大的手和一只略显白净的手,把那几张钱和粮票推来让去,任凭干部、老师怎么说,农家就是不收。日子久了,干部老师也都有了经验,饭后趁主人不注意,就把钱和粮票悄悄塞到被褥里、压到炕席下等隐秘的地方。所以,偶尔会有整理屋子时,发现钱和粮票的意外惊喜。与现在比,那情景如同天方夜谭。
因为老师和驻队干部都是文化人,善于观察总结,这样就有了好多关于吃饭的“黑色幽默”,“端的水围城,吃的砖头块,就的钢丝绳”、“一样一样”就是其中的一个。那个时候不知为什么麦面奇少,日常生活十有七八吃的都是玉米面。而玉米面由于不够筋道擀不成面条,常见的吃法就是打搅团、蒸发糕、压饸饹。中午大都吃搅团。搅团的做法与凉粉没有区别,水烧开后,边搅边把玉米面往锅里撒,直到成糊状。做搅团的功夫全在搅上,搅得越勤越卖力越好吃。否则,不是粘锅烧糊,就是出现很多夹生的干面疙瘩,那就难以下咽了。所以,打搅团不光得有技巧,还是个力气活。一般一次做出大半锅,留足热吃的,多余的摊开约两公分厚晾到干净的案板上,下一顿凉拌或煎着吃。热吃时先用蒜泥、油泼辣子、盐醋和成汁,盛上半碗,再打一勺搅团放进去,白白的搅团被鲜红的辣子醋汁围在中间,如同“水围城”一样。搅团吃了不抗饿,俗称“哄上坡,一泡尿”。为了抗饿大家就参照白面馍的做法,把和好的玉米面发酵一下,三五公分厚摊平在笼屉上蒸熟,切成砖头一样的方块当馍吃,于是就有了个形象的名字“砖头块”。饸饹也是为解决玉米的口感和不抗饿的又一种吃法。把玉米面和的硬一点,放进饸饹床子,用杠杆原理压成条状,当面条吃。饸饹床子象发动机的一个单缸,底部打孔成筛状,用活塞把放进去的面从底部的小孔中压成面条。因为粗硬不好消化,所以被称为“钢丝绳”。饸饹热吃是面条,凉拌就是一盘菜。吃饭时,主人热情地招呼客人:吃饭(搅团)吃饭,客人说:一样一样。主人说:就菜就菜。客人说:一样一样。主人又说:吃馍吃馍。客人还是:一样一样。劝着劝着,主客都笑了,三者都是玉米面做的,确实都一样。这是当时很流行的一个调侃,不同村的驻队干部、老师见面问,今日吃的啥饭?回答:一样一样。相对一笑,就都明白了。
如今生活好了,面对白米细面、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不知吃啥好时,唤醒的这些有关吃的记忆,每每让我有点浑身不自在。我不知道当年的那些吃派饭的驻队干部和老师,现在在干什么,他们是不是也会有一些关于当年吃的记忆?是不是还会对过去那份真挚情感的回味、以及对那种真诚与坦荡的怀念?
日子越来越好了,食物越来越充裕了,吃的也越来越丰富、精细、珍奇,可对吃的记忆却越来越空洞匮乏了,很多人刚刚在酒店里吃完大餐,就想不起来刚刚吃了些什么菜。也许是我有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经历,感受过一粒粮食从种到收再到端上餐桌的艰辛过程,总觉得浪费粮食近乎于一种对劳动者亵渎的罪恶。所以,不管在什么地方从不挑食,更不敢浪费,既想守住自己的根,更怕失去这份真诚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