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结婚两年,聚少离多,家骏以为习惯了这种生活。这次离家,妻子格外啰嗦,又是嘱咐注意安全,又是叮嘱好好休息。她还准备了各种常备药。从头疼脑热到腰颈酸痛,能想到能用到的都备齐了。
家骏发动半挂货车,徐徐驶出。当引擎的轰鸣声响起的时候,妻子佳佳的说话声好似从一台接触不良的收音机播出一样,断断续续。后视镜里的身影越来越小,他内心的空洞却越来越大。
佳佳就这样保持着挥手的姿势目送家骏驶向远方。入秋后的清晨,即使是微风,也具有莫名的穿透力。佳佳抱着胳膊不住地揉搓,快步往家中赶去。
钥匙打开门的声音格外清晰,甚至能听到屋内的回音。换了鞋,扑在床上,太空棉被子的弹力让她有了被拥抱的错觉,空气中残存着家骏的味道。趴了一会儿,走到衣橱,拿出那件为公公买的加绒棕色夹克。去早市买了菜,开着她的红色本田思域去公婆家。
当初结婚买房的时候,佳佳和家骏就考虑买一处离父母都比较近的房子,方便照顾。三公里,城中村,一脚油门就能到。她提着大包小包,正准备敲门,听到院落内有人唱戏。
“为黎民(昂)无一日心不愁~烦~,都只为那柳金蝉~屈死的可惨~”
佳佳晓得这是铜锤花脸《探阴山》,公公老赵头儿吊嗓子最后总要唱这一曲目。说起吊嗓子,公公与其他戏友不同。别人总是“咿咿啊啊”的,或者按照音阶来练,公公却喊定场诗。听他讲过,接受过康姓大家的指导。按他的话说,打引子喊定场诗,能把十三辙差不多都能练得到。咿咿啊啊的,只能练一七、发花辙,等到唱其他的辙的时候,声音上不去。
公公每天从《铫期》的“终朝边塞镇胡奴,扫尽蛮夷定山河”开始,中间唱《草桥关》、《牧虎关》、《白良关》,最后唱一唱自己的拿手曲目《探阴山》和《赤桑镇》。力求练到像说话一样自然,每一辙都能找到自己的发声位置。
佳佳把东西放到地上,等公公唱完这一小段,才扣了扣门环。便听得过道一阵脚步声,一开门,公公惊喜的唱道:“哦,是丫头来嘹~”接过东西,然后冲屋里喊道:“佳佳来了。”
婆婆往围裙上擦擦手:“哟,这么早。”
“家骏今早去南方送货了,他啊,让我这段时间多回家看看你们。还有别的活儿,估计十天八天不回来。”
“这不”,佳佳提了提小行李箱,“我过来住几天。”
婆婆瘪了瘪嘴,回到厨房。
公公瞅了她一眼,转身对佳佳说:“住多少天都行,就当自己家一样。”然后提着菜往厨房走,不忘回一句:“在我这吃着健康,平时别老点外卖,对身体不好。”
佳佳准备进厨房搭把手,公公把她劝出去:“来了就是客,去客厅沙发歇着,一会儿一起吃个早饭。”
二
“这衣裳合身,暖和,入秋了,确实需要一件这样的,我还想着买一件。佳佳就替我买了。”公公在衣柜镜子前整理衣领,满脸的满意。“要不说隔壁胡老六家拼了命也要生个闺女,闺女啊,就是个小棉袄。咱这儿媳,不似小棉袄,胜似小棉袄。”
婆婆瘪瘪嘴:“瞅你这样儿吧,当年要是不怂,你也能捞着个小棉袄。”
“形势所迫嘛,胡老六当年交超生罚款没有钱,计生办直接把他家电视机充公了。结婚的时候求爷爷告奶奶才凑的一张电视票,到头来一场空。那些人也没良心,能抵钱的都抢走了。”公公摇着头,一阵唏嘘。“我可不想你和家骏吃不上饭。”
婆婆胸口起伏着,手指颤抖着指向那个陪伴了她半辈子的男人:“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你还在逃避!你要是能早一点,就早半个钟,我也不至于和一条躺在砧板上的鱼一样,眼瞅着扎下堕胎针,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把我们的孩子像垃圾一样扔掉!”
“那是一条命!”婆婆的眼睛有一团火在跃动。
公公嘴唇蠕动半天,也没发出一丁点声音。他当前的一切倏然离去,而二十多年前的那天扑面而来。灰白的脸,苍白的制服,血红的肉团子,以及黑色的门板,袭击了他。村长带着一群身强体壮的后生仔仿佛要施行义举一般,围在了门前。卸下的门板绑着的正是妻子,怀孕四个月躲在母亲家的女人,如今好似逮个正着待审判的贼。
她的眼睛里有一团活火,咬着嘴唇,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脸白的发青,头发黑得吓人。她在等他,等一句话,或者,一个态度。
男人跪下了,扔下自行车,快步走到众人面前跪下了。门板上的她闭上了眼睛,没吭一声,像是晕了过去。
“求求你们饶了我们吧!求……”
男人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只觉得那些站着的人是那么高大,前一秒是塔,后一秒是山。
耳鸣声震得脑袋发晕,他不记得他是怎么回到自己家的,也不记得怎么把妻子抬回去的。他只记得,妻子的眼神不应该出现在她的眼睛,而应该出现在自己的眸子里。
佳佳呆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这两个人。那个她未经历且不理解的时代正在撕开他们的伤口,对着她拉开一道铁幕。
砰!客厅不知什么东西掉下来碎掉了。便听得随后一声猫叫。
时间开始流动,空间正在解冻。
婆婆举着笤帚骂“带毛的小畜牲”,公公颓然坐在地上,佳佳俯下身子搀扶他。
片刻后,公公脱下夹克,出去了,说是艺术团里有点事要他过去一趟。婆婆手指被玻璃杯碎片划伤,佳佳给她擦碘伏,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婆婆戴着佳佳为她刚买的一对宽银镯子。临近中午的阳光照在上面,晃得眼睛生疼。
三
家骏将车停在了高新区工业园门口,等待装货。他打开手机地图软件,规划路线,这批货要两天半送到两千多公里外的零陵。
装货的进度有些慢,家骏又无事可做,把行程告诉佳佳,让她不要担心。得知她来到父母家,安慰她,不要和妈置气。
婆媳是冤家,结婚改口的时候,佳佳紧张叫她“阿姨”,手抖还把茶水撒到她身上。第一次做菜,没把豆角炒熟,妈食物中毒在医院躺了两天。从一开始,她在妈眼里就是不讨喜的。
佳佳抱怨,她用洗衣机洗衣服遭婆婆数落。婆婆认为这么多衣服放洗衣机里洗不干净,要先手洗然后用洗衣机甩干。一起洗多方便啊,佳佳觉得不理解。
好在公公及时打圆场,来家就是客,佳佳已经用心帮忙洗衣服了,有这份孝心就足够了。
二人在聊天软件上聊了有一会儿,有人敲车门,告知货已装好。
佳佳收到“我要出发了,有事留言”的信息后,把手机放在一边,在小院转了一圈后,又拿起手机看电视剧。
婆婆出门买完菜,到村口小卖部前的石桌旁的圆凳坐下,和老姊妹们聊天。
“小骏他娘,听说了吗?村东头老周家,孙子不是他孙子?”
“咋?儿媳妇出轨了?”
“不,比那个还离谱。孩子是老周和他儿媳妇的,也就是说他孙子和小周是兄弟俩。”
“那老周不就是老扒灰嘛!”
“谁说不是,我早就看出来他看儿媳妇的眼神不对劲,合着这里面有事儿呢。”
“小周媳妇啥都不会,花钱还大手大脚。去年还瞧见,她公公还拉偏架。哎呦,分不清谁是婆谁是媳。”
“我想起家里有事,先回去了。”
“小骏他娘,再坐会儿呗”
“快到饭点了,还得回家做饭呢。你们先聊。”
老姊妹们看着她走远,又凑在一起,聊得更起劲,就连嘴里的瓜子变得更香了。
回到厨房,婆婆机械地择着菜,她在回忆二十多年来老伴儿接触的所有女性。自从被堕胎绝育后,他们再也没有过亲昵的举动。生活以家骏为中心,不停地运转。她从未注意到他们的感情还会出现第三者。想到这,她做了个深呼吸,隔着厨房的窗看向院子。
院子里的金桂被风吹的哗哗作响,油亮的绿叶之下露出一球球细密的花苞。待过了农历八月十五,整个院子都飘满桂花馥郁的香味。可是,再香再美,它也是一棵不结果的树。
大门吱呀一声,老赵头儿回来了,看样子心情不错,走到厨房,要帮着她切菜。艺术团在省里有个比赛,赛程一周。“台柱子”家里有急事,四五个节目眼看要泡汤,就想让老赵头替他上场。团长力排众议,把之前报上去的那几个节目撤了,让老赵头唱京剧。
“什么时候出发?”
“傍晚就走。”
四
佳佳侧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她有个坏毛病,入睡的时候,总要把这一天发生的事想一遍。
农村四五点钟就把晚饭吃完了,她现在肚子有点饿。晚饭的时候,公公还在。临睡前,公公还未回来。问婆婆,婆婆说他有事出去了。单独和婆婆一起生活,佳佳就觉得莫名的尴尬和烦躁。明天回到自己家?可是,婆婆一个人在家很孤单的。
想些有的没的,佳佳慢慢地就睡了。睡梦中,她还在烦恼。念头具象化了,她就如同旁观者,看着烦恼在放大,在播放。
迷糊中,她觉得房门开了,又不确定。困意把她摁在床上无法动弹。床上多了一个人的重量。有一只胳膊搂住了她的腰。
那只手很不老实,拉开睡衣,贴肉伸进去。
“家骏,别闹!”佳佳含糊地嘟囔一句。
那只手动作停了下来,也就一两秒,又继续顺着腰部往下摸索。
“我不是说了嘛,别闹!”佳佳有点恼了,稍微清醒一些,随之,唰的一下,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在公婆家过夜,睡的是家骏房间的大单人床。
“救命啊!妈!唔唔唔……”
佳佳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顺势抓住了那只手往外拽。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试图不让她发出声音。佳佳发了狠了,用尽气力咬了一口,然后拼命地挠被她抓住的那只手。
那个黑影,佳佳在昏暗的屋子里看不清他的样貌,只觉得轮廓有些熟悉。黑影见她反抗激烈,起身就往门外跑。
借着院子明亮的月光,她觉得她的嗓子被扼住了,说不出话。那个黑影身上穿的衣服,是她给公公买的加绒棕色夹克。
黑影打开门闩就跑没踪影。佳佳还看到,黑影奔跑的时候,手腕处有金属的雪白的寒光。
他有刀具!佳佳瘫坐在地上。冷,寒意包裹着她,令她瑟瑟发抖,令她不知所措。她瞥见睡裤露出的内衣,羞愤地大哭起来。
她还是没等到婆婆的到来,她也不希望婆婆看到她这个样子。匆匆拿了东西,就开车往父母家赶。
深夜的红绿灯只剩黄灯在闪,佳佳不去理会,哪怕是红灯,她也要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
驶到父母家楼下,还未停稳就开门下车。她知道没拉手刹,车往坡下溜。她还是跑到二楼那个充满安全感的家。
哐!哐!哐!
“爸!妈!快开门啊!”
全楼的声控灯骤然亮起。
五
佳佳捧着热水。灯光在水面上泛起,画出一道道同心圆。
“我早就看出来那老东西不正经!”佳佳爸摁灭烟蒂道,“一天到晚唱戏,没个正形。”
“明天报警!我咽不下这口气,咱们家佳佳,多好一姑娘,嫁到虎穴狼窝里。当初我就反对,家骏那工作也不着家,佳佳嫁过去和守活寡有啥区别?”
“爸,妈,你们别说了,不是家骏的错……”佳佳想反驳,话到嘴边,又停住了。是啊,该如何面对他。泪水又从眼角流了下来,无声无息的。
佳佳妈把她抱在怀里,安慰道:“先睡吧,这事明天交给我们,咱一起去讨个说法!”
佳佳木然地回到她的房间。她不相信公公是如此恶劣的人,可是这件事就这样发生了。两年多来,公公确实像对待亲女儿一样对她,难道这只是一种伪装吗?
佳佳的胃在翻腾,她莫名的感到恶心,坐在床上靠着床头,双手抱膝,蜷成一团。
她怔怔地盯着衣柜发呆,像是想到了什么,去衣柜翻找。她拿出一条夏薄款的莫代尔棉的九分打底裤,放到手中不断拉扯,感受着弹力。
这个家,她待了二十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父母单位分的两室一厅的房子。曾经这栋楼发生过爬窗户偷东西的事,像他们家这样的低楼层住户都装了防盗护栏。
佳佳把打底裤搭上窗外护栏的钢筋,将裤腿末端打成死结,然后双腿伸直背靠在床头坐好。
她的呼吸逐渐急促,双手扯过打底裤慢慢套住脖子,缓缓的,双腿向前滑动。
身体带着头,往下沉,往下沉。窗外的声音越来越小,周围越来越安静。她感到脖子逐渐收紧,眼前的灯光变成一团雾。头晕晕的就要睡下去,不再醒来。
家骏从驾驶室惊醒,看到车子要靠向墙壁,猛地起来去拉方向盘,拉了几次发现车子停靠在墙边。这才想起,他连续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人困得不行,到服务区靠着围墙停车休息。
等粗重的呼吸平静之后,家骏打开驾驶室的灯,在遮阳板里取出一张照片。昏黄的灯光下,照片里的姑娘格外白皙。她穿着红色的嫁衣,手捧着玫瑰花束。她的笑很有感染力,从眉眼之间到两侧的酒窝再到上扬的嘴角,无处不透露着幸福。那是佳佳的结婚照,也是家骏最满意的一张。
家骏将照片放回去,又从副驾驶拿出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数字。开了五年货车,攒下来不少家底。刚刚那场虚惊,让他做出决定,拉完这趟货,就回家和佳佳开店。
家骏掏出手机,想要给她打电话。手机屏锁壁纸显示此时的时间是凌晨的两点半。他犹豫了,他知道佳佳的起床气很重。这时候打电话,肯定不会有什么好语气。
家骏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是什么感觉,他也说不上来。打这次拉货出发一开始,他觉得内心空空的。这是不是最后一次看到妻子了。
这个念头刚出现,就被家骏否定掉了。他自己都不相信,这种可怕的想法是怎样涌上心头的。
犹豫再三,他还是拨通了佳佳的电话。嘟——嘟——嘟,直到响到最后,被告知“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候再拨”。她应该是睡了吧。
手机在床上振动,一只无力的手吃力的动了几下。佳佳的脑袋开始发懵。半米外的手机,好似有几百米那么远,隐隐的有越来越远的趋势。
铃声不再清脆,变成类似于有节奏感的嗡嗡声,她记得她的来电铃声是理查德演奏的钢琴曲《梦中的婚礼》。
婚礼啊,记忆中的婚礼,所有的事物都笼着一层柔和的光线。家骏单膝跪地为自己戴上钻戒的时候,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这银白色的闪光是多么的……
佳佳睁大眼睛,或许,那个黑影的手腕处不是刀具。她拼命地挣扎着,想要举起双手拿掉脖子上的打底裤。
她的眼前突然陷入一片黑暗。意识轻飘飘的分解在黑黝黝的深渊里。
六
两盆白菊摆放在一块墓碑的两旁。刚点燃的线香发出好闻的味道,烟气随着微风左右飘摇。
家骏双膝跪地,盯着墓碑中间那张黑白照片出神。嘴角上扬的女孩,永远定格在这一瞬。
一通陌生的电话,让他们的关系由夫妻变成受害者与家属。第一次坐飞机赶路,第一次在灵堂里看到沉睡的她。触摸她冰冷脸颊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
好似想起什么,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展开后,就着打火机的火苗烧掉了。
那是一张判决书,他的母亲因为猥亵罪被判处五年有期徒刑。
案子很快就破了,自佳佳父母报警开始,到他母亲被抓获,前后不超过五个小时。这短短的五小时,他的家散了。
他拿着慰问品登门拜访。岳父母不认他这个女婿,门都没开,让他赶紧滚。
父亲退了艺术团,整日坐在金桂树前翻看相册。佳佳出事后,他就失声了。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声带没有任何问题。
母亲被关押在城郊的监狱里。
自己也因为寻衅滋事,而拘留了十天。
不为别的,他听到,村口阿婆们在传闲话。
“咱们村老扒灰儿的又多了一个。”
“真的吗?谁家?”
“还能是谁,老赵头儿。小骏他妈当场发现儿媳和老赵头儿有染。老赵头儿跑了。儿媳妇和她大打一架,没打的过,气的在家里自杀了。”
“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老周家不也是一样嘛,上次在小骏他娘面前提这事,她脸都绿了,灰溜溜的回家去了。做饭?生米都煮成熟饭了。幸亏咱们提了一嘴,不然这事儿指定发现不了呢!”
只知道血气上涌,回过神来,这些阿婆捂着头跑远了。
家骏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他还要去一个地方,那里关押着一切问题的根源,也锁着他迫切知道的答案。
他们隔着厚厚的玻璃见面了。
她穿着浅绿色翻领衬衫,普蓝色斑马边长单裤,由一名女狱警带到暗绿色的排座前。微微仰着头,神色如常。
一声“妈”还未出口,就咽了下去。家骏死死盯着这个中年女人的眼睛:“我来这里就问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那样对待佳佳?!”
她不避开家骏的目光,自嘲似的笑了,脸上没有丝毫的悔意。停顿了三秒,才轻飘飘的说了句:“这只不过是一次小小的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