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岁月长河的悠悠流淌中,有些记忆会随着时光的推移而渐渐模糊,有些却会在特定的时刻被重新唤醒,闪耀出别样的光芒。我的舅公朱永昌,便是这样一位在我记忆深处时而沉寂、时而鲜活的人物。
舅公离世之时,我因远在他乡,未能亲赴葬礼为他送行。这份遗憾,如同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在我心头压了许久,令我内疚不已。在最初的那些年,舅公的身影还常常在我脑海中浮现,然而,生活的琐碎与忙碌如同潮水一般,渐渐将我淹没。随着回乡次数的减少,舅公的人和事也如同褪色的老照片,在我的记忆中慢慢淡去。通常,只有在清明前后,当故乡的人们纷纷前往亲人坟茔挂青,那风中飘动的白纸唤起对逝者的追思时,舅公才会在我心中短暂地浮现。
但在今年,这个特殊的年份 —— 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舅公的音容笑貌却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日子里,如潮水般涌上我的心头。前几日,有关单位找到我,希望我能撰写一些关于抗战的文字。刹那间,曾在抗日烽火中浴血奋战的舅公,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于是,便有了这篇讲述舅公故事的文章。
听奶奶讲述,舅公朱永昌加入的是国民军,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便在战乱中被抓了壮丁。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当兵入伍绝非如今新社会这般,是众人踊跃争取的荣耀之事。在炮火纷飞、生死难测的岁月里,踏入军旅往往就意味着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死亡的阴影时刻笼罩着每一个人。
然而,舅公被抓时的情形,与另一位远房舅公截然不同。那位远房舅公,面对被抓当兵的命运,拼死不从,最终无奈之下从陡峭的崖壁纵身跳下,以生命捍卫了自己的选择。而舅公在家中排行最小,更是家中延续香火的独苗。按照当时 “三丁抽一、五丁抽二” 的派兵政策,舅公本不在被征之列。可命运弄人,舅公还是被带走了,这一去,便是漫长的岁月,许多年过去了,依旧杳无音信。
在我懂事的时候,舅公已然是一位朴实憨厚的普通农民,是故乡土地上最平凡不过的一员。那时,我并不知道舅公还有 “朱永昌” 这样一个学名,知晓此事已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在故乡,与舅公同辈的老人们都不称呼他的学名,而是叫他 “爪爪”。这是故乡的方言,意思是手残疾。
小时候,作为晚辈的我,心中虽满是疑惑,却始终不敢贸然询问其中缘由。那时的舅公,从不主动提及自己当兵打仗的过往。现在回想起来,或许舅公心中有着诸多顾虑。毕竟,他既不是威风凛凛的红军,也不是保家卫国的解放军,更不是英勇无畏的八路军,甚至连起义投诚人员都算不上。他或许担心,一旦提及这段经历,会给自己以及我们这些晚辈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又或许,舅公目不识丁,性格木讷寡言,本就不善于讲述这些过往。
除了在丧场上,舅公那清脆圆润的歌声能引来众人的欢声笑语外,平日里的他,就是一个实实在在、说话算数的人。后来,每当我缠着奶奶讲更多故事,在奶奶故事讲完之际,我才偶然得知舅公曾当过兵,心中顿时燃起了听打仗故事的强烈渴望。然而,真正听舅公讲故事时,却不免有些失望。舅公讲故事的水平实在称不上精彩,多是在我的不断追问下,才勉强回答一句,整个故事断断续续,难以连贯起来。
舅公家原本与我们家同处一屋,分坐两头。后来,乡里计划建设林场,舅公一家积极响应乡里的安排,搬到了距离我们家有几袋烟功夫路程的山里,投身到植树、护树的工作中。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季,舅公一家搬到林场已有好些年,当初种下的小树如今已长成了郁郁葱葱的大树,而舅公也在岁月的磨砺中渐渐老去。
我们前往舅公家拜访,彼时,四周群山环绕,寒风呼啸,枯黄的树叶在风中打着旋儿,纷纷飘落在舅公的房前屋后。舅公家是泥土筑成的草房,屋内用石板围成的火炕里,几个粗壮的树兜燃起了黄红色的火焰,为这寒冷的冬日带来了些许温暖。我们与舅公一家围坐在火炕旁,满心期待着能听到舅公讲述精彩绝伦的故事。
在一问一答的过程中,我们逐渐了解到,舅公一生身经数十战,其中最为激烈、壮烈,也是他最为光荣的经历,便是在腾冲与日本鬼子的那场浴血奋战。舅公说,他当时是一名轻机枪射手,他的上司是赫赫有名的抗日名将宋希濂,他所在的部队属于远征军。而在舅公的战斗生涯中,最令他感到英勇得意的战役,当属高黎贡山战役。
高黎贡山,山势险峻,那陡峭的山脊薄如刀背,仿佛是大自然设下的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山间弥漫着厚重的雾气,仿佛为这片战场蒙上了一层神秘而又危险的面纱。当时,日军作为守方,凭借着苦心经营了将近两年的坚固工事和险要要塞,妄图阻挡中国军队的反攻。
那是 1944 年 5 月,待命滇西的中国远征军为了积极配合中国驻印军反攻缅北,打通滇缅公路这条至关重要的国际通道,毅然主动发起了怒江战役。这是一百年来,中国军队首次在这片土地上,对侵略军发起的战略反攻,意义非凡。从渡江地点到西岸的高黎贡山脚,短短十数公里的距离,却成为了与日军殊死搏斗的战场。西岸的日军已经在此养精蓄锐长达两年之久,当远征军刚刚踏上西岸,立足未稳之时,日军便迅速派出精锐部队,从山脚屯兵处如饿狼般逆袭而来。
舅公回忆说,当时他们部队正准备吃午饭,日军的突然袭击让所有人措手不及。四周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大家连饭都顾不上吃,心中还担忧着,若是他们离开后,日军可能会在饭菜里下毒,伤害无辜的老百姓。于是,舅公他们无奈之下,只得将煤油倒进了还没来得及吃的菜饭里。实际上,那时舅公所在的军队,正是两年前被强敌打得节节败退的败军。当年,日军突破中缅边境时,如入无人之境,中国守军溃不成军,四处逃窜。幸亏有怒江这条天然屏障,又恰逢一江春水暴涨,仅有的惠通桥在最后一刻被炸断,才勉强将日军阻挡在了西岸。如今,远征军这只曾经的惊弓之鸟,经过重新整顿,羽翼渐丰,便试图飞越这刀丛林立的高黎贡山。而日军敢于以不多的兵力突袭舅公他们的军队,正是看准了中国军队还未完全摆脱战败的阴影,士气低落。
果不其然,当一片亮晃晃的刺刀伴随着日军毫无惧色的怪叫声扑面而来时,舅公说,那一刻,恐惧瞬间攥紧了他的心,竟然所有人都吓得忘记了向敌人开枪,第一个本能反应便是转身逃跑。舅公也随着人群慌乱地跑过一片开阔地,周围的土地被战火熏烤得焦黑,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看着身边许多战友在日军猛烈的火力下纷纷倒下,他心中满是悲痛与不甘。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位平日里看似胆小怕死,却在关键时刻爆发出惊人勇气的连长,发出了反扑的命令。舅公听到命令的瞬间,心中涌起一股热血,他心想,不能再逃了,再逃更多的兄弟都得死,今日就算死,也要死得像个爷们儿!士兵们如梦初醒,纷纷调转方向,怒吼着扑向日本鬼子。舅公说,只要有人指挥,他就浑身充满了力量。当他也跟着向日本鬼子反扑过去的时候,却发现他们营的营长只在后面吆喝着让别人冲锋,自己却畏缩不前。舅公心中顿时怒火中烧,他怒目圆睁,心想:“这狗娘养的,平日里作威作福,关键时刻贪生怕死,老子今天绝不能让他坏了大事!” 只见他猛地转过头,双眼仿佛要喷出火来,怒视着营长,口中大骂一声,随即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哒哒哒” 一梭子子弹朝着营长射去,送他上了西天。随后,舅公端起轻机枪,身体微微下蹲,利用有利地势,如猎豹般灵活地穿梭,一边猛烈射击,一边奋勇向前冲锋。
在激烈的战斗中,舅公充分展现出了非凡的勇气与智慧。他凭借着对地形的敏锐判断,巧妙地利用一处土坡作为掩护,不断变换射击角度,让日军摸不清他的位置。此时,天空阴沉沉的,仿佛也在为这场惨烈的战斗默哀,狂风呼啸着席卷而过,吹得地上的沙石乱飞。他双手稳稳地握住机枪,那双手由于长期紧握枪柄,布满了老茧与伤痕,此刻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手指紧扣扳机,一串串火舌从枪口喷射而出,精准地扫向敌人。每一次射击,都伴随着日军的惨叫和倒下的身影。此时的舅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多杀一个鬼子,为死去的兄弟报仇,为国家和百姓出一份力!
在一次冲锋中,舅公所在的小队遭遇了日军的重火力压制。前方的战友接连倒下,进攻陷入了僵局。舅公心急如焚,他快速观察到日军的机枪阵地位于一处山坳,周围有沙袋堆砌的掩体。山坳周围的树木早已被战火摧残得七零八落,残枝断臂在风中摇曳。舅公深吸一口气,心中暗自盘算:“这机枪阵地不除,我们根本冲不上去,兄弟们还得白白送死。我必须做点什么!” 紧接着,他猛地站起身,大声对身边的战友喊道:“我吸引火力,你们找机会迂回到侧面!” 说罢,他端起机枪,如离弦之箭般从土坡后一跃而出,一边大声呼喊,那呼喊声在战场上格外嘹亮,盖过了枪炮的轰鸣,一边朝着日军机枪阵地猛烈扫射。日军的注意力瞬间被他吸引,密集的子弹朝着舅公倾泻而来,打在他身边的土地上,溅起层层尘土。舅公灵活地在枪林弹雨中穿梭,他时而侧身疾跑,时而伏地翻滚,身上的军装被划破了好几处,露出里面带着血痕的皮肤,可他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为战友开辟道路的坚定信念。在他的牵制下,战友们成功迂回到侧面,对日军发起了突袭。经过一番激战,终于摧毁了日军的机枪阵地,为部队的前进开辟了道路。
还有一次,在夜晚的战斗中,部队需要突袭日军的一个据点。舅公主动请缨,带领几名战士担任先锋。他们趁着夜色,猫着腰,脚步轻盈而急促地悄悄摸向日军据点。月光微弱,洒在地上,为他们的行动增添了一丝朦胧。四周静谧得可怕,只有微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猫头鹰的啼叫。当距离据点只有几十米时,一名日军哨兵发现了他们,大声呼喊起来。舅公眼疾手快,只见他迅速抬起机枪,微微眯起眼睛,瞄准目标,心中想着:“绝不能让这小鬼子坏了我们的计划!” 毫不犹豫地抬手就是一梭子,那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犹豫,将哨兵击毙。紧接着,他大手一挥,带领战士们如猛虎下山般迅速冲向据点,与日军展开了近身肉搏。舅公凭借着多年的战斗经验和顽强的斗志,在混乱中左突右杀,他身形矫健,每一次出拳都带着风声,接连打倒了数名日军。有个日军端着刺刀刺向舅公,舅公眼疾身快,侧身一闪,顺势伸出左手抓住对方的手臂,用力一扭,伴随着一声惨叫,那日军便倒在地上。此时的舅公,心中只有愤怒和对胜利的渴望,他不断在心中给自己打气:“多消灭一个鬼子,胜利就多一分希望!” 在他们的英勇奋战下,后续部队顺利赶到,一举攻克了日军据点。
战斗打得异常惨烈,身边的战友几乎全部壮烈牺牲,但舅公始终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毫不退缩。最终,他们赢得了这场战斗的胜利。部队休整时,对于舅公打死营长一事,军部经过考量,不仅没有处分他,反而称赞他仗打得勇敢,打死了众多日本鬼子,还给予了他嘉奖。
在后来的一次战斗中,一只小鸟的意外惊飞,险些让舅公为国捐躯。舅公回忆道,那天,小日本在上坎,他们则潜伏在下坎,双方正处于紧张的对峙状态。四周静谧得可怕,只有微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突然,一只小鸟受到惊吓,扑腾着翅膀飞走了,带动周围的树叶微微晃动。狡猾的小鬼子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丝异常,随即朝着晃动的方向开了一枪。“狗日的枪法真准!” 舅公感叹道,“子弹从我的肩骨打进去,又从背后穿了出去。” 舅公当时不敢动弹,也不敢发出丝毫声音,他强忍着剧痛,那疼痛让他的额头瞬间布满豆大的汗珠,牙关紧咬,心中默默想着:“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要活下去,还有很多鬼子等着我去收拾!” 右手迅速抓了一把苦蒿塞进不断冒血的伤口,试图止血。然而,伤势过重,不久之后,他便晕了过去。
当舅公被激烈的枪炮声再次惊醒时,发现身边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人,有敌人,也有战友。战场上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和血腥味,天空中还不时传来炮弹爆炸的火光,映照着这片残酷的战场。舅公挣扎着移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不知是鬼子还是战友的尸体,每挪动一下,都扯动伤口,疼得他直抽冷气,可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活下去,看看胜利的那一天!却又因伤势过重,再度昏迷过去。再次醒来时,舅公已经躺在一位老乡的床上。原来是腾冲的老乡发现了受伤昏迷的舅公,用当地的草药精心救治,才将舅公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舅公在老乡家住了一个多月,伤势逐渐好转。但在此期间,他与部队失去了联系。舅公说,伤好一些后,他四处寻找部队,却始终一无所获。无奈之下,他只得辞别了好心的老乡,踏上了回家的路。事实上,舅公所在的部队,在那场战斗中几乎全军覆没,战友们大多长眠在了腾冲的土地上。舅公能够活着回到家乡,实属幸运,仿佛是命运的眷顾。
在讲述这些过往时,舅公的神情显得格外平静,他一边有条不紊地整理着火炕里的火,一边在我的不断追问下,缓缓地将那段波澜壮阔的抗战经历讲完。至此,我终于明白了舅公 “爪爪” 这个称呼的由来,那是战争在他身上留下的永恒印记,是他英勇无畏的见证。
在后来的日子里,每当我观看有关抗战题材的电影,或是阅读相关的书籍时,舅公那精瘦却坚韧的身躯,在我心目中便会逐渐变得高大起来。他不再仅仅是我记忆中那个朴实憨厚的老人,更是一位在抗日烽火中浴血奋战、保家卫国的英雄。舅公的故事,虽没有电影中那般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艺术渲染,却有着最真实、最质朴的力量。他用自己的亲身经历,为我、为后人,讲述了那段充满血与泪、生与死的抗战岁月,让我们深刻地感受到了先辈们为了国家、为了民族,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的伟大精神。舅公的抗战故事,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成为我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激励着我不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