橱窗里的新衣

庆北菜场的东角，向来是极冷落的。只有三五个摊位，冷冷清清地排着。其中有位老妪，身材矮小，弓着脊背，花白的头发蓬乱地堆在头顶，脸上皱纹仿佛是刀刻出来的沟壑。她每日清晨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小车，来此摆摊。

她的摊位极小，一张旧木板上面摆着些蔫头耷脑的青菜，几个干瘪的土豆，偶尔有些时令瓜果，也都卖相不佳。菜场里的人都唤她“驼背婆”。她从不吆喝，只是静静地坐着，浑浊的眼睛望着来往的行人，偶尔有人驻足，她便用手指指那些菜，声音低哑地说：“新鲜的，便宜。”

清晨，老妪照例推着小车来到菜场。昨夜刚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她的布鞋很快就被浸透了，走起路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的动作极慢，费力地将木板支好，把蔬菜一样样摆上去。每弯一次腰，背脊就发出“咔”的一声响，像是要折断似的。

“驼背婆，今天进了些什么货啊？”旁边卖豆腐的张婶问道。

“就这些，四十块钱的本。”老妪指了指木板上的菜，叹了口气，“现在菜价贵，进不了多少。”

“你那孙女又闹你了？”张婶瞥见老妪眼下的青黑，心下了然。

老妪摇摇头，没有回答。她想起昨夜孙女哭闹着要买新衣裳的情景，心里一阵发苦。

孙女芳彤今年十四岁，正是叛逆的年纪。父亲病逝，母亲改嫁远方，再没回来过。芳彤从小跟着奶奶长大，性格越发的乖戾。老妪不懂得如何管教，只知道尽量满足孩子的要求，可家里的境况，也沒什么可折腾。

中午时分，太阳毒辣起来。老妪的摊位在阳光下曝晒，菜更加蔫了，她用手拨弄了一番，抹了把汗，从布袋里掏出半个冷馒头，就着水壶里的水慢慢啃着。这时，手机响了，是芳彤的班主任打来的。

“李奶奶，芳彤今天又没来上课，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了……”

老妪的手抖了起来，馒头渣掉在了衣襟上。她嗫嚅着道歉，承诺晚上一定好好说说孙女。挂断电话后，她呆坐了许久，直到一个顾客来买菜才回过神来。

傍晚收摊时，老妪数了数今天的收入——六十八块钱。除去本钱，赚了二十八块。她小心翼翼地把钱收好，推着小车慢慢往家走。

家是一间狭小的平房，墙壁斑驳，屋顶有几处漏雨的痕迹。老妪推开门，屋内一片狼藉——枕头被扔在地上，水杯打碎了，芳彤的课本散落一地。孙女正坐在床边玩手机，见她回来，头也不抬。

“小彤啊……”老妪放下布袋，弯腰去捡地上的东西，“老师打电话来说你今天没去上学……”

“关你屁事！”芳彤猛地抬头，眼睛里闪着怒火，“我讨厌那个学校！他们都嘲笑我，说我穿得像个乞丐！”

老妪的手顿住了。她看着孙女身上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心里一阵酸楚。

“奶奶明天……明天多卖些菜，给你买件新衣裳……”老妪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明天？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芳彤突然站起来，把手机狠狠摔在床上，“我不管！我现在就要！夏天到了，我连一件像样的短袖都没有！”

老妪被孙女的吼声吓得后退了一步，背撞在了门框上。她摸索着从布袋里掏出那六十八块钱，颤巍巍地递过去：“这……这是今天卖菜的钱，你先拿着……”

芳彤一把抓过钱，数了数，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就这么点？够买什么？”她突然哭了起来，声音嘶哑：“我恨这个家！恨你！为什么我要过这种日子！”

老妪站在那里，像一棵被风雨摧残的老树。她想伸手去抱抱孙女，却被一把推开。芳彤冲出了门，脚步声在巷子里渐渐远去。

老妪独自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月光。她想起儿子还在的时候，这个家虽然不富裕，但至少完整。儿子走后，媳妇也走了，留下这个嗷嗷待哺的孙女。她本以为能把孙女抚养成人，却发现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

“是我没用……”老妪喃喃自语，泪水顺着皱纹流下来，“连件衣裳都买不起……”

第二天清晨，老妪比往常起得更早，背似乎更弯了，走路时几乎要趴在地上。她多进了二十块钱的菜，想是多卖些钱。菜场里，她破天荒地吆喝起来：“新鲜的蔬菜，便宜卖了……”声音嘶哑难听，引来几道好奇的目光。

中午，张婶给她端来一碗热汤面：“驼背婆，吃点热的吧，看你脸色不好。”

老妪感激地接过，却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她的胃最近总是疼，吃不下什么东西。

“你那孙女……”张婶欲言又止。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老妪勉强笑了笑，“是我没本事，给不了她好的。”

傍晚，老妪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手里紧紧攥着今天赚的五十块钱。推开门，屋里静悄悄的。老妪把五十块钱用布包好，塞在芳彤枕头下面。

夜深了，芳彤还没回来。老妪坐在门口等着，夜风很凉，她裏了裏身上单薄的外套。远处传来几声狗吠，随后传来零星的脚步声。老妪眯起昏花的眼睛，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向这边走来。

“小彤？”她试探着喊道。

没有回答。那身影走近了，是位黄发小青年。老妪慌忙站起来，双腿一麻差点摔倒。

“老太婆，你孙女让我来拿钱。”小青年语气不善。

老妪愣住了，随即明白过来。慢慢走回屋里，从枕头下取出那个布包。

“就……就这么多了……”她把五十块钱递给小青年，手抖得厉害。

小青年冷笑一声，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老妪站在门口，许久未动。夜风吹乱了她的白发，月光下，她的影子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被黑暗吞噬。

第二天，老妪没有去菜场。张婶觉得奇怪，收摊后去了她家。门虚掩着，推开门，只见老妪躺在床上，脸色灰白，已经没了气息。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照片，是儿子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片上的芳彤还是个婴儿，笑得天真无邪。

芳彤是两天后才回来的。家里已经聚集了几个邻居，正商量后事。她站在门口，看着奶奶冰冷的身体，突然跪倒在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菜场东角的那个摊位空了。偶尔有人提起那个驼背的老太太，也不过是叹息一声“可怜”，便再无下文。那个叛逆的少女，在某天清晨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

城市的另一头，阳光照耀着崭新的商场，橱窗里的模特穿着当季最新款的衣裳，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一个女孩在橱窗前站了很久，眼睛里噙着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