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是2018还是2019年的某个黄昏,轻生的念头第一次造访我的脑海,尤其在我独自驾车时。如今追溯,那个确切的时刻已然模糊,连缘由也变得朦胧——或许是青年人在这个时代普遍承受的压力,或许是成长必经的迷惘,又或许只是现实的困顿。
梦中常出现一幢玻璃幕墙的高楼,三十层,或许二十层。落地窗明净如无瑕水晶,天台平整开阔,城市风光尽收眼底。我的身体总是不由自主地走向边缘,数秒后纵身一跃。奇怪的是,下坠时包裹我的竟是温柔的风,在耳畔吟唱着短暂而沁人心脾的旋律。眼前色彩流转:青、蓝、白、红……
每次梦醒,心跳加速,呼吸微促,带着酒醉般的微醺。第一次产生这个念头时,我出奇地平静,像秋夜门前不起波澜的池塘。为何选择这种方式已无从考证,几年间这个场景在脑海中不断排演,每一次重复,最初的惊愕竟渐渐转为某种隐秘的享受。
那是灵魂一丝丝抽离躯体的微妙感受。我能感知到它的兴奋,如同渴望吮吸雨后的清新空气。没有疼痛,只有温柔的抽离,缓慢得如同仰头闭目的微笑。
直到最后一刻,心底泛起难以逃避的隐痛。
“亲爱的,照顾好自己。”
这是我留给妻子的话。
但似乎不够。
“亲爱的,照顾好自己。别为我的离去泪流满面,别让哭泣侵蚀你单薄的身体。切记不要难过。”
这些年,妻子如温水般包容着我。偶尔为柴米油盐的争执打破这份温存,错全在我——那些强词夺理的反驳、粗鄙的言语、失控的表情,每次争吵后都令我追悔莫及。
或许还应该说:
“找个可靠的人共度余生。擦亮眼睛,谨慎选择。我唯一担心你遇见下一个我,或者不如我的人。愿你余生幸福。”
还有母亲。
“妈,您也照顾好自己。”
这位与生活搏斗了大半生的坚强女性。记得陪她去银行时,她握笔如攥大葱,蘸墨似蘸酱,常因字迹歪扭而窘迫。人的自尊往往就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中被凌迟。我从未深究她是如何独自抚养我长大的——三十五岁丧偶,家无余财。不是不想,是不敢揭开那些尚未结痂的伤痕。
所以还要补充:
“您的恩情我终生难忘,唯余愧疚。愿您安康,病了记得按时服药……”
还有……
生活困顿时,努力不足时,我总幻想用死亡解脱。然而终究不舍。于是这临终嘱托拖延成经年的内心独白,在犹豫与思索中,反复推敲着该用怎样的话语安顿那些挚爱之人。
此刻,我又将车停在回家路口的斜坡上。点燃一支烟,看夕阳一寸寸从水面退向旷野,掠过电线杆与树桩,最终隐没在白墙之后。池水泛着碎光,两岸芦苇沙沙。我仰望着星空与无垠宇宙。
在黑夜里,在明灭的烟头中,我的灵魂在空中起舞,如一阵犹豫的风。就在即将飞升仙境的刹那——
手机屏幕亮起:2025年。相册里,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正对我笑。
“生活总是充满希望的……只要坚持,梦想总是可以实现的。”
是的,就这样吧。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