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五岁那年的大年初一,天刚蒙蒙亮,我便被母亲从被窝里轻轻抱起。东厢房的窗棂上还挂着薄霜,母亲却早已生好了炭火盆,一屋暖意。她蹲下身来,为我穿一双崭新的圆头小皮鞋。那鞋面黑得发亮,鞋底是橡胶软底,鞋带细细的,像两条小黑蛇。
“宝宝抬脚。”母亲的手托着我的脚后跟,那手掌温热而柔软。我低头看她,她的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细密的影子,嘴角含着笑。鞋有些紧,她便用手指轻轻撑开鞋口,另一只手扶着我的脚慢慢送进去。“痛不痛?”她问。我摇头,她便又笑了,眼角挤出几道细纹。
穿好鞋,母亲并不急着站起来,而是蹲在那里,为我系鞋带。她的手指灵活地穿梭,打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然后她仰起脸来,忽然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新年快乐,宝宝。”她说,“又长一岁啦,要健健康康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是刻在了我的耳膜上,三十年过去,犹在耳边。
那时母亲不过二十五六岁,浓厚乌黑的披肩发,如夜色中的瀑布,流淌着静谧与深邃。她穿一件枣红色的棉袄,衬得肤色极白。我上小学后,她偶尔来学校接我,同学们便窃窃私语:“那是你妈妈?真好看。”我便挺起胸膛,仿佛母亲的美貌就是自己的荣耀。
三十年后,我在另一个房间里,看见妻子蹲在地上为儿子穿新年衣服。我们住在二十层的高楼上,地暖让室内温暖如春。儿子的衣服是时髦的连帽卫衣,胸前印着卡通图案。妻子把衣服套过儿子的头,轻声说:“小心别碰到耳朵。”她的动作与当年的母亲如出一辙,连哄孩子的语调都相似。
“新年快乐,宝贝。”妻子说,“又长大一岁啦,要平安健康哦。”儿子咯咯笑着去摸妻子的脸,妻子便顺势亲了他的小手。我站在门口,忽然觉得时光重叠,两个画面在我眼前交错闪现——平房与楼房,黑皮鞋与运动鞋,母亲与妻子。一切都变了,唯有这温柔的场景,像一帧永不褪色的照片,在岁月里定格。
母亲现在头发已经花白,手指也因为风湿而微微变形。她不再能轻易蹲下为孩子穿鞋,但每次见到孙子,眼里还是会溢出那种熟悉的光。妻子悄悄告诉我,母亲总在电话里叮嘱:“孩子穿鞋要注意松紧,太紧了脚趾会疼。”这叮嘱穿越三十年光阴,从一双黑皮鞋传到另一双小运动鞋上。
我有时想,母爱或许就是这样一种传承——不是金银珠宝,不是房产地契,而是一个蹲下的身影,一句“痛不痛”的询问,一个系鞋带的动作。它朴素得近乎透明,却又坚韧得能够穿透时间。我的母亲从她的母亲那里学来,我的妻子又从我的母亲那里接过去,将来我的儿子或许也会这样蹲下,为一个新生命穿上第一双鞋。
新年又至,窗外是城市的灯火,而非记忆中的雪地。但房间里,妻子为孩子整理衣领的手指,与多年前母亲为我系鞋带的手指,在时光的两端遥遥相映。这世上许多事物都会消逝,唯有这温柔的一幕,年复一年,在人间流转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