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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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寒
很久未见霜，冬天快走到尽头
雪在哪里？东风渐近
大地该如何换色，生命的焦渴和我的焦虑一样
阳光如春日，早来得温暖
不是好事，冬麦还能坚持多久，像一个个问号
天空水洗过，镜子中有真相
没有回答
2024.1.11
祝词
不用急着交出
骨头，也不用急着交出悬念
再等等
一天，半日，眨过最后一次眼皮也好
如果还没有惊起
词语的浪花，就谢了吧
趁着最后一缕春阳
剩下的路那么长，跪下去的机会太多
最先熄灭的是月光，过了明天，日子又老了一岁
我还不敢老，还有一首诗未写完
不要催，就剩最后一句
2024.1.12
朴素
没有一首诗，可以写尽母亲的神通
尽管我写下了太多
正如怎样写，都不可能写尽母亲所受的苦难
羞愧的陷阱我躲不过，可是母亲
那么多陷阱，为什么就没有困住你——
瘦小的身躯如何杀出重围
至今是个谜。我已经疲于追求谜底
有些事没有答案
正如这首诗，没有结尾，这是好的
故事一直在我心上
流水一样，焦渴时想想母亲，迷茫时
想想母亲，风急雨骤时
也想想母亲，在这个片雪不落的冬天，想想母亲
2024.1.14
晚来天欲雪
火炉煨酒，独坐听雪——
古人追求的境界，父亲寻常的日子
若非炉子上煨的是茶
说成逍遥也不为过，雪水烹茶
神仙也醉，一定要在土坯房
一定要有方格窗，一定要等一个人
缺少这些，饮下去
寂寞与孤独，远归的脚步是药引
什么方子都能咽下去
多厚的雪都不可能成为碑，春风一吹
该生的草木与粮食
照旧要活下去，能留下什么，大野什么都不记得
2024.1.22
饮驴
蹲下来，抬起头，花就开了
开在他眼里，开在驴眼里，开在苦水泉里
他舍不得眨眼，水面舍不得漾动
有月的夜晚，星星舍不得，躲在云后面
伸出手，他舍不得将马勺投入水中
比他年长几岁，从嫁到他们村，漫山遍野的
杏花，统统失去了颜色，他是把杏花
视为冲动的人，像失蹄的马匹像决堤的洪水
扑向杏花是在梦中
后来，他常常在忏悔中，一遍遍模仿
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2024.2.3
鸟雀啄过的黎明
还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没有鸟鸣的黎明
有什么意义，而我那被鸟鸣
啄过的耳朵从此失聪
从冬日伸出的浓霜的手臂，试图在晨光中
打捞鸟鸣撒下的金币，童年的回忆
充满奇迹，比如群鸟鸣叫，天一定晴好
比如孤鸟单鸣，不是大雪也是小雪
我不是一个好的讲述者，无法还原当年的盛景
在今天，在回忆中触摸生动
命运给我一击，虽不致死，却能让人清醒
重新认识没有鸟鸣的黎明
接受现实，回不去的过往的确值得
炫耀……
2024.2.8
像青草爱大地一样爱你
月光照柴扉，最后一朵雪花写下的信笺
泥土读懂了，像青草爱大地
一样爱你。我沿着月光走过的路，在你的柴扉外
复又走了一遍，想想青草
把根埋在泥土中，将最好的颜色
捧出来，我只能在纸上
写下羞愧两个字，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不过是
将卡在喉咙的两个字再一次咽下去
青草哪怕是黄了，也是
大地的颜色，我站在柴扉外，却比月光还轻
2024.2.21
扎加耶夫斯基关于赞美的可能性
应该赞美，即使这世界并不完美。
完美是不存在的。在残缺的世界里，残缺也应该完全赞美。
奔腾的河流，赞美是完整的。
六月落雪也应该赞美，即使这世界到处爬满了理想的蛆虫。
遗弃的家园也应该获得赞美，出走的脚步与无路可走归来的人们同样应该获得赞美。
甚至刽子手也应该赞美，完成自己的艺术值得欣赏。
允许一根羽毛漫无目的，也允许翅膀受伤，飞鸟的眼眸中，一颗有伤的橡果也值得赞美。
我必须赞美自己。
在这盛满蛊毒的时光杯盏中，含盐解渴的人应该赞美盐。
2024.3.11
倦鸟断章
巢还在，空着，像一个埙
搂不住一缕春光，多少梦能填满它
多少黑夜兑换一缕阳光
鸟儿断了翅膀，幻想中的美好
经不住风，经不住
月光与流水。大雪打倒了母亲
落在父亲头上的
一年又比一年厚，仿佛是为了回应
大地深处，一个人厚重
的呼吸，不敢再等了，趁着心跳还均匀
趁着空巢还没有被风吹散
托着伤翅，爬回去，哪怕一根枯骨，也能挡住一缕风
2024.3.15
悬在喉的剑
仿佛鸟翅上挂着刀，所有危险
看得见的都不是——
我也难以幸免，他们看到了，我该怎样去说
我堕落的命运与语言
形成巨大的穹顶，刚好一个你的
距离，我遣词造句的秘密
在你这里，犹如一场虚无的梦境
而危险从来存在
我的牙齿几乎脱光了，我的喉结
要受多少次刀刑
才能让喷涌而出的语言，具有惊雷的声响
我为所有利刃祈福。
2024.3.30
引领者
女儿从泥土中刨出来的春天，嫩芽如她的小手
从她眼睛里我看到春光
比遍野草色更惊奇。由此我得出结论
女儿才是春天里最亮丽的春色
我为我的发现惊奇，更多是某种惊喜
像阳光落在谷穗上露水的颤抖
我的方向正确，但我要忍住这种冲动，要等
一声鸟鸣，我才告诉女儿
你带我看到了更辽阔的山野，更广大的天空
2024.4.7
铺在纸上的大雪如何清扫
生活中的流浪者，在纸上
找到了归宿，荒芜的现实世界比虚拟的幻想
冰冷得多。一块石头没有由来
它有着天生的冰冷，阳光也暖不热
这不影响它心上藏着
闪电与惊雷，石头与石头碰撞，燃起的火苗
让一把柴火说出心里话
文字吐出热爱，纸上的江山比生活
更加可靠，一只狗在黑夜里
能看到什么，月光落下来，舌头舔不尽
大雪也一样剃不掉
落在哪里都是一场灾难，好在
双鬓是悬崖，挂不住
多少浓霜，铺在纸上的大雪如何清扫
2024.4.12
走出去能看到什么
走出去能看到什么？
他反复用疑问的锤子敲打贫瘠之地
小溪里也有石头
见不到阳光的角落也会有
花儿绽放
月光闩着的篱笆，也只是摆设，那么小的园子
四季如旧，凡是养人的
它们不在乎长在哪里，五谷粮食蔬菜
都有慈悲心
他没有旷野之心，弹丸大的天地
容得下五官、灵魂和他平静的生活，有风无风的日子
什么都不缺
2024.4.14
遁术
像不存在，这么多年，一直秉持
这种优良传统，像一棵草
隐于群草，一个乡下人隐于闹市，的确太容易
草一样生，草一样活
头顶上的天空也是蓝色的，脚下的土地
脸色一样，唯有眼前
苍茫茫一片灰，这也是好的
不必看透
飞鸟，花儿，霜叶，大雪，这是我
对话的方式——
它们愿意倾听，它们眼里，和在叶瓣上看到的
是同一个人。
在马技盛行的年代，徒步是冒险
毕竟将一个人
置于荒野不容易被发现，最名贵的兰花长在山野
许多人却不认识。
2024.4.14
我坐在地埂上
春风走不动了，坐在冬麦上，像一个气数将尽的人
面对遍野波涛呼吸均匀
还能拿得起什么，什么都能够放下，
挨过饿的人对粮食
也失去了信心
我坐在地埂上，像一块石头，心无波涛
耳边的鸟鸣犹如哀乐
不要嫌弃，这已是最动听美妙的
田野上的乐章
谁都有走不动的时候，比如父亲，比如村子
比如我的明天
提前试着成为石头，将春风
趁早刻在碑上
2024.4.24
做个诗人不算野心
做个诗人不算野心，但我的野心
的确是做个诗人，渴望
重新做一个牧羊人一样的渴望，自由，洒脱
山野是我的，河流是我的
春夏秋冬都是我的，沿着悬崖我就是
巡查河流的将军
羊群是我的干瘪的理想，埋在
诗歌中，我就是
自己的王，当落日对山野做出承诺
一只羊便是一个动词
我是拥有白纸阔大疆域的牧羊者
什么都可以写出来
但我必须向野草致敬，就像给读我诗歌的人
致敬，请原谅我的膝盖有伤
我只想以一个诗人的名义，给你诗歌
给你我的野心
2024.5.18
对话
只有我知道黎明的鸟鸣在歌唱什么
还未抖落身上的夜色
它们和我一样，都需要轻装上路，当晨光
完全扑下来，它们和我
彼此会隐入另一个世界，那里的静谧
要用辽阔形容
正如不在荒野中睡一夜，就不懂
野草的哀号，星星没有怜悯心
在自己的国，我们不必为任何事或人献歌
如果想唱，尽情地去
2024.5.24
在风中
羊群留下脚印的大地上空空如也
我走在羊群留下脚印的大地上，寻找羊群走过大地的
痕迹，它们已被遗忘
它们在场的证据，留在我的记忆中
无法拿出来作为呈堂证供
野草不留情面，它们连自己的过往
也敢遗忘。
我的昨天和今天都属于背叛，在荒草丛生的村庄
我试着从虚无回到真实
野草在大风中，疯狂地摇头，我刚刚走过的大地上
野草在风中歌唱
2024.5.26
多么残忍，我将它们杀死在睡梦里
我不能告诉你，在梦里写诗这件事
它是真实的。如果中途醒来
还记得那些海浪一样奔涌的句子，我会记下来
错过精彩该有多么遗憾
我想告诉你，已经连着好几个夜晚
我忍着没有记下
那些青草一样顶开冻土的嫩芽，它们的生命
如此鲜活，而我的残忍
来自一些耻笑
我应该忏悔，为我丢弃的诗句
我仿佛听到了它们
发自深喉的求救声，我像一个小人，站在河边
看着它们淹死在苦水中
多么残忍，我将它们杀死在睡梦里
2024.5.31
蝴蝶
她太爱了。她控制不好力道。她下手太重
当她想要放飞
新捕获的树叶蝶，受伤的翅膀撑不起弱小的身子
有那么一瞬，她们像极了两个沉默的人
2024.6.27
立起石头的人
将一个人尊为神明，不是容易的事
要以普世的尺规去测量
论功绩，论德行，哪怕他是可以成为神的人
有无数种方式来验证
他配不上神
这就是人，劣质劣根的形象。
在通往寺庙的路边上
立是起一小块石头，插上香
石头就成了
神明，随时都会有人
将头磕在地上
2024.7.7
用额头走路的人
谁站在高处看远方？
当我抬头，我看到刚刚从梦中醒来的
金发狮子小心翼翼
伸出触手，从她后背爬起来
光——
从四面八方散开
靠近她——
人的本能，但我绝无巴结与谄媚之意
这不是我的本能
在这个四处奔跑着屈从的灵魂
时代，有些仰望
比屈从更接近泥土
2024.7.12
以吻封缄
我的双唇干裂，我的舌尖上没有一点唾液
这封信无法封口，该寄往哪里？
这是一个故事，在某个古老的国度
一个乞丐
异想天开地想给公主
献上赞美词
生命走到了尽头，我的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沙漠
信笺上的欢快终究是虚幻
没有经受过天启的人
无法抵达神的境界
终究是一场悲剧，当大风起时
漫天黄沙化作
纷飞的信笺
2024.7.14
这虚无的人间只有野草配得上我的交谈
放下崇敬。我的心里什么都容得下
少一片云多一棵树
都不影响，我的天空从来辽阔
我的大地从来广袤
我不是好奇的人，所有微妙的想法
都充满一生万物的思辨
我不是救世主，我也不会祈祷
生命永恒
当灵魂足够纯粹，我放下敬畏，在这虚无的人间
只有野草配得上我的交谈
不必开口，用意念抵达彼此举着的
锋矛，交换活的方式
2024.7.15
多年之后
再次站在苦水河边，我的迟疑
野草读懂了，什么也不说
在风中尽情挥动手臂，为这一刻，它们等了很久
我也等了很久
2024.7.21
螺壳
从餐桌上带回来的，会发出空响的
螺壳，掉在地上，碎了
像一个梦，我分明听到了某种真实的尖叫
忍不住将身子蜷缩在一起
像一粒筛子上的豌豆，风穿过
破口，我分不清
疼痛来自哪里，我无意义地喊叫
也是残留在这人世的
空响。
2024.8.21
欣赏
飞翔的感觉太好，伊卡洛斯忘了
蜡做的翅膀，不能靠近太阳，忘了他父亲的告诫
坠入海中。
此刻，我站在山顶，拽住衣角
将外套当成翼装
心上的石头太重无法起飞，跪在泥土上
跪在母亲面前
“我已经够努力了，为什么
依旧没有属于我的天空。”我黑暗的忧郁
在黄昏中，开成
黑暗的花朵，向着夜晚——
没人看得见。
2024.8.30
捞吊桶的人
——致亚男
把吊桶，从深井中打捞上来
诸神从不会抛弃
祂的子民。正如春风撬开
泥土，小草顶开板结
探出头颅，面见天空是荣耀，朝圣者
在水中泡得太久
纵使一块铁，也挡不住
锈迹，提前判刑。
素未谋面的人，给吊桶生路
给井水活路
这看似简单的解救
许多人看不到
吊桶，也看不到水
2024.9.3
春遍山野
——致郑小琼
一朵花开仅能算作盆景，群花绽放
春天盛大而光明
谁用鲜红的火焰点燃山野
刚苏醒的植物
像在雪地里找到吃食的小鸟，惊喜不仅仅是
情绪表达，伸开翅膀
飞临天空是呈现，而天空的
深眸中，装得下
高山，流水，万物轮回，不分大小
山野多谦逊啊
愿意给任何事物活下去的机会
2024.9.3
炊烟
进入你，点燃你的心，熊熊大火的表白
柴火开口说真话
游子听得见，还乡的召唤
2024.9.3
幻想家
花朵开在天上，我不敢说，自己是拥有星星的人
仰望夜空，不敢说
也曾拥有花朵
什么都在改变，什么都未改变
站在星空下，只有我
知道，站在花园里，拥有几亿光年星光
2024.9.17
今夜我只关心远离村庄的人
再有三天，月亮就圆了。八月十五该圆的都应该
圆——
兰州的月亮会不会比往年更大
更亮
不好说啊！今夜我只关心
远离村庄的人，能不能在异地看到
炊烟举着的月亮
没有把握不敢说大话
三天够不够，我想，将我的月光分一些
给那些无家可归者
顺带着给他们每人分个月饼
可当成故乡
悬在半空中的月亮
2024.9.22
在水底
春风能唤醒所有生命，我是例外
沉在污水中的
石头，我也想对生活大声呼喊
张不开口，顶多
也只是长满一身水锈
绿色的，仿佛
春天的另一种呈现，没有人
会捞起
一块毫不起眼的石头
2024.9.30
天下
一切还是过去的样子，土地倔强
人也一样固执。在村子里
没有任何规定人不可以固执，他一生
所能够拥有的版图
全因不服输，骨头越硬，心肠越慈悲
一生伟大的抉择
从未离开这片土地，一年又一年
把自己打造成一张名片
村子的门户，与风雨雪霜战斗，终有
一天，他会融入泥土
成为一座山，草木举着硬骨头，替他站岗
2024.10.7
十月
非十月不写，非十月的野草不写
这遭人践踏的弱小者
没有怨言，浓霜侵袭也绝不放弃装饰地面
应该著书立传，野草配得上
世间一切带有色彩的笔墨与诗文
饱满的十月，卸下鞍仗
北风抽一鞭子，野草在风中，呐喊
呻吟，呈现完整的
十月，仅仅是大风不够的，还不能
写出野草的倔强
一定要有一个人站在野草的位置
霜雪落下来
十月的山野上，到处都是举着手臂的斗士
2024.1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