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报春时,母亲在饭桌上突然向家人宣布:“我今年要喂养一头年猪,”言之凿凿,语气铿锵。此言一出,家人皆惊,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搞不懂年逾花甲的母亲要闹哪门子戏;大姐疑惑的问:“妈,你怎么突然有这想法了?”妈嘬了嘬嘴唇,没有说话,小妹也试着阻拦:“妈,你年纪已高,手脚不便,身有痛恙 ,何必给自己添一份麻烦呢?”母亲有意挺了挺佝偻的背,似乎想证明自己身体还硬朗,“隔壁你赵二婶比我还大几岁,养着两头猪呢,”我看出母亲的执念,走上前,半蹲在母亲跟前,握着母亲粗如树皮的手:“妈,赵二婶是比你大几岁,但人家无病无灾,身子骨比你硬朗多了,再说,人家的孩子经常旋在跟前,平日里拌料筛糠,提食倒水,总能搭上一把,我们几个都不在你身边,你平日里既要料理家务,还要给我爸做饭,你能忙的过来吗?”母亲叹了一口气:“唉,不养头猪,家里的残羹剩饭、刷锅泔水,没个处理,白白倒掉,怪可惜;再说了,有年猪才叫过年,大年三十晚上,看着孩子们啃着一盘热腾腾的猪骨头,我心里才踏实;”母亲一辈子勤俭,到老还在为儿女着想,真是难为她了,我抿了抿嘴,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妈,你的健康比什么都重要,你太过操劳,叫我们在外面如何安心呢?”母亲沉默了很久,最终点点头,放弃了养猪的念头,只是仍然心有不甘地碎碎念叨:“小时候你们可爱吃肉了,唉老啦,不中用了……”
母亲的话没错,小时候,肉太过奢侈,杀猪的日子也是我们最期待的日子,是仅次于年的存在。清汤寡水了一年的肠胃,早已爬满了馋虫,就等着猪杀了,美美搓一顿,压压馋虫,何其美哉。
农历腊月,空中飘着零星的雪花,偶尔会传来一声鞭炮声,村子里泛起了淡淡的年味……
我们小孩子就开始掐着手指盘算杀猪的日子,每天放学后,跑到喂猪的母亲跟前,拉住她的手,撒娇的问:“妈,咱家啥时候杀猪嘛?”母亲总是笑吟吟的在我额头轻轻一戳:“你这馋虫,还早呢,正长肉呢。”每次问,都是如此回答,于是便嘟着嘴怨道:“人家都杀了,就咱们不杀,哼。”
终于,终于熬到了杀猪日,不是因为长足了,而是家里的谷糠,麦麸,尕洋芋这些猪食都吃完了,实在没得喂了,才在母亲不舍的眼神中被杀了,即便到了杀猪的那天,母亲还在不停的唠叨:“正长肉呢,可惜了,再喂几天保准能长二斤肉呢,”我最不爱听母亲这样念叨,赶紧堵上了耳朵。
杀猪的日子,除了专门请的猪匠,亲房邻人都要来帮忙的,他们穿着裹满油垢的脏兮兮的厚实棉衣,腰间还束着一根麻绳,箍的紧紧的,围坐在火炉旁,我赶紧捅旺炉火,麻利的端过茶具,还有热乎乎的、在锅里揩了油的饼子,招呼他们喝罐罐茶,此时,母亲忙着烧锅,要烧开满满三大锅开水,烫猪用的,家里锅不够用,只得央及邻居,帮烧一锅,待水烧至九分开时,大家茶也喝的差不多了,准备行动了,他们围拥在猪圈前,此时的猪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大限将至,依旧蜷栖在猪圈的角落,悠闲的睡觉,直到有人跳进猪圈,它才察觉不妙,警觉的爬起来,惊恐的望着来人,但为时已晚,三叔最年轻,身体最壮,往往最先跳进猪圈,牵制住猪头,其他人迅速涌进猪圈,抓蹄扯尾,受到惊吓的猪大声哀嚎,奋力挣扎,可是在五六个壮年男子的合力围剿下,它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就这样它被连拉带扯,拽出了它生活的场所,来到了户外空地,那里早已摆好了案板,铁盆,大铁桶等工具,大家七手八脚的把猪压制在案板上,就等猪匠嚯刀了,猪匠颇有经验,趁猪在嚎叫时赶紧把绳子勒进嘴里,然后迅速绕着猪嘴缠两圈,再死死的攥着绳子,猪被绑了嘴,浑身都力气都使不上,想叫也叫不出声,只能干哼哼,猪匠另一只手抽出长长的尖刀,在裹满油腻的棉衣上蹭两下,然后对准了猪脖子,此时,幼小的我们见不得流血,吓得赶紧捂上了眼睛,直到猪哼哼的声音逐渐减弱,变成断断续续的哼哧哼哧声,最后完全消失,我们才慢慢的把手从眼上挪开,屠户在清理尖刀上的血迹,大伙儿已经靠着墙角抽烟,再看猪,直挺挺的躺在案板上,一动不动,二伯很会闲话,说话也风趣幽默,他吧唧一口烟,接着吐出两个烟圈儿,然后慢条斯理的说到:“张师的手艺就行硬朗,一刀毙命,去年,帮我妹杀猪去,他们村里的猪匠刘师,嚯了三刀,都不死,又嚯了两刀,本以为,这会巴适了,我们刚放手,你猜咋滴,咦,猪又翻起来,跑了,五六个人追着挨了五六刀的猪满场跑,那场面……唉……,”哈哈哈,二伯自己先笑场了,其他人也都跟着笑的前俯后仰。
“水烧开了么?”猪匠扬起血红的脖子朝屋里喊到,“烧开了,”屋里烧水的母亲回应,“水开了就抓紧提,”于是,大家风风火火的提起水桶,冲进屋里,将水桶伸入锅里,浸满水,一把扯出,又风风火火的冲出来,倒进外面的铁缸里,不到两分钟,几大锅开水都倒进了场里的大铁桶里,接下来就是烫毛清理的过程,他们把猪后脚绑起来,穿上杠担,几个人抬着猪反复在大铁桶里搅动,待毛焯退的差不多了,再调过来,帮上前脚,烫下体,滚烫的开水,迅速烫掉猪身上的鬃毛,烫猪是有讲究的,水温必须要烫,否则,鬃毛根本烫不下来,肉就清理不干净。待猪体全部烫好了,猪匠喊一声“一二”,大家齐用力,砰的一声,猪从铁缸里扯出来,又撂在了案板上,烫过的猪毛很容易剥落,用手指轻轻一捋,就脱落下来,偶尔有没烫好的地方,大家手里一有力,生生的拔了出了,如果毛实在太短,手掐不住拔,人们会借助钳子拔出来,总之,不能让毛根留在肉内,这样不干净。
待清理干净后,就进入收尾环节——缷肉,此环节虽无风险,但需要技术加持,我最喜欢看二伯卸肉了,尖刀飞龙走凤般在猪身上的游走,呲呲,唰唰,三几下功夫,一块肉从骨头上完整的剥离下来,再补几刀,割成小块,放进簸箕里,其娴熟程度,宛如庖丁解牛,不大功夫,白花花的肉便整齐的摆满了屋檐下的肉板上。母亲会挑最好的肉割下几块,扔进翻滚的锅里,我们便眼巴巴的看着锅里冒起的白气,裹满整个屋子。
歇了工,大家把布满油渍的衣服脱下来,整起的放在屋檐下的角落里,把手伸进脸盆清洗干净,再搓一把脸上的积垢,哎呀,舒服,然后走进屋里,坐在热乎乎的炕上,或者围着融融的火炉,慢慢的熬茶,悠闲的唠嗑……
母亲在厨房忙乱的准备饭食,新割的猪肉,剁成疙瘩,自家种的大白菜,撕成块状,鲜嫩的洋芋,切成长条,白嫩的粉条,浸的柔滑,大火拦炒,小伙焖炖,浓郁醇厚的肉香在空气中弥漫,满满盛上一碗,深深的吸一气,那味道,绝了,大快朵颐,满嘴流油,吃的爽口,嚼的过瘾,再抿几口小酒,惬意……
岁月悠悠,又至年关,只是今非昔日,父母年事已高,我知道,再缤纷的时光,只能搁进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