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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林(濉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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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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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之地

九月底的淮北大地一片金黄。一切都是金黄的,一切都是温暖的阳光的色泽,光照使每个人的心里、脸上都变得明亮起来。

玉米现在是我们这儿的主要的秋季作物了,大片的玉米地彼此相连,形成金色的海洋。微风一吹,它们相互拍打着,玉米丛中,青黄交融,吐露着成熟的诱惑。在这海洋中,那些收割机便成了渔船,它们慢慢地驶过,留下那满是秸秆的道路便成了渔船划过的余波。

村庄又一次忙碌起来。联合收割机发出巨大的轰鸣,扬起阵阵烟尘。人们开着三轮、四轮车在地头等着,谈论着这家、那家的收成,交流着天气预报的信息。现在虽说不要人工辛苦得掰玉米了,收割机收回的玉米粒还是要晾晒的,阳光好时亦要三天左右才能收回家入仓存放。若遇到阴雨天可就麻烦了,玉米一旦霉变、发芽,将一文不值,损失惨重。

母亲一定是看邻居们纷纷开始收了,心里着急,“放假了没有?地里玉米熟了,咱庄都收了很多了。”“娘,不急。明天就放假了。玉米又不是小麦,不怕等。”

父母都老了,家里还有几亩地。也曾租给本庄人种了几年。父母干惯了农活,闲下来反而浑身不自在。常溜达到地头,看看那些侍弄了一辈子的土地,收麦、收玉米时也常对着别人丰收的粮食叹气。前年父母便和我商议说,现在种地都是机械化,不要出多大力,租金这么低,不如咱再种几年吧。我想也是,单位离家不远,回家也方便,随便种种也抵得上租地的收入了。老年人还是活动活动好一点。这地便又种了起来。老两口精神头可足了,间苗、打药,把庄稼侍弄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我忙于工作不能回家时,母亲便常常在电话里高兴地说那块地的庄稼啥样啥样了、那块地啥样啥样了……我想,这也许就是劳作一生的农民对土地的最深厚的情感吧。

十月一日,国庆节放假第一天。一大早,我和妻子收拾好东西,带着儿子开车回家去。

一路上,拉玉米的三轮车、四轮车很多,来来往往,川流不息。车里装满了金灿灿的玉米粒儿,在阳光下亮亮得耀眼。那些开车的人们脸上、身上沾了些灰尘、碎玉米秸,也掩不住脸上的笑容……也许那一个是苦笑吧,今年天气异常,高温来得早,时间长,早种的玉米正赶上开花授粉期,花粉被晒死了,产量低得罕见。然而流尽汗水的人们又能怎么办呢,日子总要往前赶。

回到家,父亲说,正好,赵四的收割机正在咱那块地旁边收着哩,我们开车去吧。

我让父亲开着电三轮先去,自己到旁边屋里,把碍事的杂物挪开,准备启动我家的破柴油三轮车。这车来我家已有二十多年了,还是我当初刚上班时攒了二年的工资买的呢,拉庄稼、拉肥料,可没少出力。平时没啥用处,麦收后便一直闲着,车座、车身落了一层浮灰。母亲边递给我扫把边说,把灰扫扫打打,别弄一身。其实扫也没大用,干活哪能不沾灰土。话虽这样说,我还是接了扫把,把车上的灰尘拍打一遍,一时尘土飞扬,满屋子呛人的土味。

我从车座下抽出摇把,插进启动孔,左手按下减压阀,右手握住摇把用力转动起来。这又老又旧的三轮车像迟暮的老人一般,挣扎着干咳了两声,冒了一股黑烟后又静下来。“唉,不经常锻炼,车都摇不起来了。”妻子站在门外打趣道。“这破车!……”我朝妻子翻了下白眼,感觉快要翻出白内障了。我喘了几口粗气,又下劲摇动起来。就在松开减压时,摇把滑了一下,柴油机又干咳了两声,冒了股黑烟,又不动了。我的右手腕却闪得疼起来,我松开摇把,把右手腕甩了甩,似乎疼得更很了。母亲慌忙问:“闪着手了?可要紧?找个人帮忙摇起来吧。”“不要紧,我再试试。”我故作镇定,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又摇起来。终于,这破车不再干咳,像是陈疴已久的老人咳出了肺里的老痰般,喷出一阵黑烟,发出低沉有力的声音。我狠狠地压了几下油门,一屋子立刻烟尘抖乱起来。

我开了三轮车往地里去,母亲、妻子带着儿子自在家收拾场院,准备晾晒玉米。

路上迎着庄里的人们接了玉米粒往回走,车里装得满满的,脸上带着笑。身上沾满了碎的玉米秸。很快到了地头,紧路边停着五六辆三轮车、四轮车。邻居地里还有约三分之一没收割,收割机却停到了路上熄了火,一群人围着车子和司机摆弄。我停好车也凑过去。庄里人见我来了,便点点头打招呼:“恁也放假了?”

“嗯。”

“正好来家帮忙收玉米。”

“是的。咋弄的,车坏了?”

“中间有一片倒的,太湿了,机器转不动,噎住了。”

我一边和他们打招呼,一边掏出烟来散了一圈。戴着印有“禁烧”字样红袖章的大叔一边掏火机一边说:“咱都注意点烟火,别烧着了。”

“切!我们恁多人,还能烧起来不成!”

我们几个人便抽着烟,看修车。

司机老赵拆下筛网,钻进机肚子里往外扒拉积存的玉米、秸秆。有两个略懂的也在旁边帮忙,一起往外掏。因为是机子噎住了,玉米粒、碎土和玉米秸混在一起,几个人一会就弄得一头一身满是灰土、碎秸秆。

我们几个跳进四轮车厢里,坐在车厢框上,边看他们忙活边扯着闲话。

“还是你教书好,工资按月发,有保障。”

我干笑一下,“咳,也就那样吧。老师工资也不多。今年玉米咋样?刚才来时,迎着两个刚回去,车子都装得满满的。”

“切!满满的!你光看车装得满,你可知道小满家那是多少地?西湖三亩半还多哩,就接了一车!晒干也就是千把斤。比以往可少得很啦!”

“唉!小满两个人多勤快!人家没浇时他就开始浇了,一连浇三遍!”

“他还能收千把斤来,南庄小明家才惨呢,一块地五亩多就没收,直接用旋耕机粉碎了!要是收,还不够收割机油钱哩!”

“没收的不止他一家,咱这前后庄听说有好几家哩。”

“今年可弄颠倒了!勤快浇地的玉米反而不好,浇的次数越多越坏!还不如不浇,随便老天咋弄哩!”

“就是。今年也是几下来凑巧了,早种早浇的玉米长起来的早,开花授粉时正赶上几天高温!该着倒霉,没有办法!”

“俺家那几天有事没能种,后来落了雨才种的。种完就上工地了,也没浇,没想到还不孬哩。”

我听了心里倒暗自庆幸,家里这几亩玉米也是落了雨后才种的,也没有浇。不知能收多少。

三叔家的堂弟掸了下烟灰,对我笑着说:“我哥就是有福气,不慌不忙,下过雨种也不浇,我看长得不孬,也不得少收,省了多少力气。”

“懒人有懒福。这羡慕不了呀。”几个人也都笑着说。

“哪有福,还不是巧了。”父亲在旁边接着说。

说话间,几个人把车肚子里的东西掏得差不多了。司机老赵拍了拍头上、身上的尘土,要往上装筛网。一个人说,你先别装,先启动一下试试。众人都说先试试,省得一会不行再往下拆。老赵便爬进驾驶室,喊了句“恁几个离远点,我打火了。”我们都往后退了退。收割机启动起来,一时未掏尽的玉米粒、碎秸秆飞溅起来,尘土飞扬。“好了!好了!停!停!”离得近的几个人一起叫起来。老赵熄了火,又爬下来,和几个人一起往车上装筛网、拧螺丝。

收割机终于修好了,又发出轰鸣,驶进玉米地,慢慢往前开去,车后呲出一溜厚厚的碎玉米秸。邻居小顺两口子拿了镰刀远远跟在车后,用镰刀翻玉米秸,时而能找到收割机遗漏的玉米穗。偶有倒伏的玉米会被收割机漏掉,需要主人家翻找一遍,若不翻找,便会有大娘们来白捡了去。鱼过千层网,网网都有鱼。即便主人家仔细翻找一遍,往往总还会有一些。不嫌麻烦的大娘们也总能有所收获。

很快,小顺家的玉米收完了,只得了四轮车大半车厢,比往年少了不少。我们都围着车厢,“比去年是差不少。”“少得多!得少五百斤不止。我这还算不孬哩,三亩地只少收几百斤!烧高香啦!哥,可要我来拉一趟?”我摆了摆手说:“不要了,俺两辆车够了,估计还装不满哩。”

老赵关好卸粮口,按了两声喇叭,收割机转头开进玉米地。一垄垄玉米在轰鸣中被锋利的割刀斩断根茎,像被剪断了脐带,离开大地母亲的怀抱,整齐倒向收割机的割台,瞬间便被扯碎、分离,成熟的籽粒集中到顶部的粮仓,粉碎的秸秆从车尾喷出,也扬起浓重的烟尘,稍近些便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我和父亲也拿了镰刀翻捡一遍,掉落的不是太多。

我家没有倒伏的,很快便收好了。正好装了一大一小两车,和往年差不多。几个人围着车子又说了一会闲话。我给老赵打了招呼,“等另外几块地收完再一起结账吧。”老赵笑着摆了摆手说:“快回家晒去吧。你这点钱算啥,还怕你跑了!”

卸粮口呲出来的灰土和秸秆顺风刮了一头一身,我闭着眼拍打了几下,和父亲开了车往家去。地头的小路不太平坦,怕把玉米粒儿颠簸了出来,父亲的电三轮开得很慢。

待回到家把玉米晾晒好,午饭也好了。

妻子边吃饭边说:“咱庄啥时能土地合并?几亩地零零碎碎四五块,收种都不方便。西村的地听说都整合好了。”

父亲放下筷子,呡了口酒,接过话说:“咱们村那是镇里出了名的落后村,不知道得等到啥时候来。开收割机的老赵,他们村的地也整合好了,他看收种方便,家里啥农机都有,就转包了庄上的五六十亩地,连自己家一起有七八十亩。一家子自从玉米种下地,可没闲着,光浇水就浇了三遍。玉米减产得还收不够租地钱哩。他老婆都恼得哭几回了,要让老赵退了地出门打工哩。”

“唉,今年事真多。看抖音里说湖南那边高温干旱得很,徐州那里又连着几天暴雨,萧县的高铁站都淹了。”我接着说。

“下午看可能再收一块了。小弟今天要卖葡萄,说贩子下午来,问咱可得闲去帮下忙。”妻子边说边给儿子夹了点青菜,“别光吃肉,多吃点青菜!”

“下午收不成了。那一大块地不收完,收割机哪能出来,现在玉米都熟了,大家都要收。又没有别的收割机,咱庄几辆车都在外地没回来哩。恁吃好饭,歇歇就去吧。”母亲边收拾桌子边说。

妻弟的果园今年是挂果的第二年。和庄上的大多数人一样,以往东奔西走,忙完庄稼去打工。没啥学问、技术,又拿不住钱,奔波多年也未能攒下多少积蓄。眼见父母年迈,少不得要在家,便跟了人家学种葡萄。

人教人不会,事教人会。经历了社会的毒打,少了年少轻狂,多了沉稳与成熟。两口子起早贪黑,从平整土地开始,一步步摸索。立下一根根水泥桩,拉起一条条钢丝,绑上一片片竹片,熬红了双眼,磨破了双手,扯烂了鞋裤。泪水、汗水、血水不知流了多少,种下一棵棵小苗,比照看婴儿还要仔细、还要认真。天热了通风,地干了浇水,一棵棵掰杈、绑枝,一遍遍修果,一串串套纸袋。多少次半夜里刮风下雨,别人在家里安睡,小弟一个人在果园查看,紧绳子,拉棚布,排水,直至风停雨住。好在苍天不负苦心人,葡萄种下的第二年就挂了果。今年挂得多,一家人都盼望着有个好收成。

果园离我们庄不远。我开着电三轮,载着妻子和儿子往果园去。下午两三点钟,太阳正毒。

远远便见一辆蓝色厢货车停在果园边的路上,买葡萄的贩子早来到了。找来帮忙的十几个人也早在大棚里忙开了。

我们便帮着先解掉套的纸袋,几个人再拿剪刀剪下来,后面的人再把葡萄小心地装进框里。装了一部分后,我们四五个人开始往大棚外运送。运到地头,还要过磅。贩子夫妻俩便一个称重,一个记数。过好称的果框要搬到货车上再码放起来。我便爬上货车,从最里面开始一框框堆放整齐。趁地里的还没运来,我就蹲在车尾和贩子闲聊。

“老板,今年晴王咋这么便宜?前些时我看超市里卖得还老贵哩,价格咋掉恁快?”

“唉,我们也是没法,随行就市吧。你不干这一行不知道,这几年晴王扩种的面积太大了,上市时间也差不多。本来市场压力就大,湖南那边高温烧棚了,保树要紧,不管孬好、贵贱,果子都要全部下完。还有淮北、徐州那边连着几天暴雨,有的地方果园积水有米把深,四五天水排不出去,果子也保不住了,也都得全部下完,对市场的冲击太大了,好果子也卖不上价。你弟这果子品相、质量比去年得少收入三分之一。我们收了得连夜赶到省城批发市场,明天一天要出不完货也没的钱赚,不亏钱就谢天谢地啦。”

“奥,原来这样。辛苦一年就指望这一季葡萄呢。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干啥都不容易啊。前几年我们贩运水果真是躺着数钱,现在大家都赚不到啦。”

正说着,小弟他们几个装好三轮车运到地头了。又是一阵忙碌。过称,搬上车,码放好。车厢里闷热得很,蒸桑拿一般。衣服是早已湿透了,汗水在脸上湿了干、干了湿,结了层盐霜,手摸上去沙沙得。又干又渴,唾沫变成一点白沫,粘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右手腕愈发疼得很了,腰也感觉似断了一般。

四百多框葡萄装好车,已上了夜影。

帮忙的人们出了大棚,往家走去。饭是坚决不吃的,即便小弟说家里已准备了晚饭。小弟拉不住,便往大家手里塞葡萄,葡萄也是装框时被小贩挑剔下来的。人们推辞不要,只几个家里有小孩的拿了两串给孩子尝尝鲜。

我们也开了三轮车回家去。

夜色笼罩大地,一弯小小的月牙儿斜挂在西方的天空。星星们无语,眨着亮眼,俯瞰大地,凉风习习,随风飘过秋虫的鸣声。地里已没有人在干活了,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早早安歇了,村庄也沉静下来。偶有几声犬吠传来,远远得,像在天上。

儿子困倦了,坐在车厢里,靠着妈妈。儿子问我:“爸爸,舅舅家的葡萄真好吃,我们明天还来吗?”我看着前面的路,没有说话。

明天?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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