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觉者如释尊告诉我们生老病死是轮回的巨流,既然饕者如浮士德都不能让美好的时光停留一刻,既然那个早夭的酒鬼克鲁亚曾经喊过‘永远在路上’,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变老之前远去呢?”
这段文字的作者、天马行空的诗人马骅二十年前悄然离开喧闹的京都,到梅里雪山脚下一个小村支教,不久,他乘坐的吉普车坠落澜沧江。或许,在那个超然的世界里,他的目光,依然在坚定的注视着远方。
这个远方,一定有大横断的高山峽谷、雪山草甸、森林牧场、冰川海子、斑斓花朵。
这是中国最美的地方,最高的荒野指数,最极致的景观步道,户外天堂,美丽新世界。
我有生之年的远方。
只要山在那里,我便会痴迷奔赴。我相信,荒野,与我的生命最为贴近。
1.小中甸,微醺之境
我于10月24日起程,经云南临沧到腾冲。高黎贡越野是期待了很久的赛事,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越野赛。
这是注定孤独的行程。一辆摩托,载着我的帐篷,许巍的歌。千里迢迢而往,我的第一次个人长途骑行,充满了很多未知。
赛事很顺利。从高黎贡母亲广场出发,奔跑了37公里到和顺古镇,并没有让我感觉特别疲惫。27日离开腾冲,便匆匆奔向滇西。尽管不久前才去过香格里拉阿布吉措,但是香格里拉,是可以无数次回头的地方。
还没有想好要去哪里,但我知道,有很多选择。
傍晚时分,抵达小中甸,我在这里的一片草甸上停留。独克宗古城的阑珊灯火,不是我来的理由。
黄昏,草甸上一群牦牛将我包围。它们围成一个半圆对我虎视眈眈,目光警惕深邃。我搭着帐篷,与它们心虚的对视。我知道,这是它们的领地,对于一个冒然闯来的不速之客,它们已经足够包容。
入夜,风吹叶舞,我的帐篷外有沙沙的声响。牦牛在这片草甸上夜歇,它们似乎不睡觉,就在我的帐篷外嚼着枯草,在我的耳畔沉重的喘着粗气。我没有害怕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与大地如此贴近。我躺在她的胸膛,倾听她的心跳,我与这个最真实的世界,从未如此亲密。
深夜里睡意全无,尽管已经两天没有睡好觉。我以为这种安静会助我入眠,事实上,万籁之中,我的魂灵在暗夜中游荡,不眠不休。
头顶满天繁星在闪亮,不远处有小河在流淌,黑暗中似乎有一些灵魂正窃窃私语。我不知道我为何会在这里,我将去哪里。
一夜无眠。
清晨,薄雾在山林间氤氲,浓重的夜霜湿了帐篷。我去溪边打水烧开,冲了杯咖啡,大脑是如此清醒。
顾城说,灵魂有一个孤寂的住所,在那里,它注视着山下的暖风。
而此刻,我的周边是寒凉的空气,还有一片桦树林。那粒一盎司的孤寂灵魂,正在注视着树林里的我。风并没有过来,枯黄的树叶却在一片一片,簌簌飘落。秋是它们的召唤者。
那些脱离树枝的叶,在离开的一瞬间,会有刻骨的疼痛吗?这个问题在我大脑中发酵。我彼时的眼神一定空若无物,因为突然之间, 泪奔涌而出。
我不是伤春悲秋的人,但情绪突如其来,没有预兆。眼泪不是表达悲欣的唯一方式,却一定是情绪的副产品。我被很多盲目的期待偷袭,身边有落叶、衰草,赤裸着的树枝,秋色半染的山林,我的情绪一文不值。
太阳照着眼前的半片山林,良久,我去溪边洗脸,那有一爿低矮的木屋,却没有一个人。几头牦牛慢悠悠在河边闲逛,广袤山野,接纳了我的情绪。
我决定在这里休整一天,不做任何事情,放空自己。
中午,高原的紫外线肆无忌惮穿透我的帐篷,我依然不能睡着。我取出垫子放到一棵树下,躺下来思考第二天的行程。很多黑鸦在头顶盘旋、鸣叫,甚至停落在我身边。那是藏民心中的圣鸟,我有了一种被庇护的心安。天空蓝到让人心伤,阳光温暖睡思昏沉。此刻的这片林子,是属于我的微醺之地。
恍然之间,我越过自己,走向另一个自己。
2.飞来寺,日不照金山
来之前准备了全套露营装备,预计一周的行程,我有充足的时间徒步香格里拉任一条线。
没有过多的思考,我决定去梅里北坡。这是很早就想去的地方,梅里北线4000米落差景观带的秋天,让人想象飞腾,内啡肽蠢蠢欲动。
第二夜牦牛没有来,我在半梦半醒中睡到日出。我的背包和外帐上结了层薄冰,我把帐篷挂在树枝上等候太阳晒干,在周边没有目的的溜达。有些不舍,但到了离开的时候。
收拾好驮包和背包,我骑车过河,再回头把它们拎过独木桥。包很重,我已经能够很熟练地把它们捆在摩托后座上。那一刻,我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能量,让我行走荒原的大梦,一个一个,从抽象到具象。
摇摇晃晃地,我从一段坑坑洼洼的路段回到214国道,过香格里拉,直奔飞来寺。
香格里拉纳帕海,这个季节变身依拉草原。青稞架和牛羊是这片草甸的主人,成群的黑鸦在我车前腾空而起,沸沸扬扬。它们是大地的使者,带我的灵魂飞飏于无际。
214国道,这条著名的滇藏线车来车往。过金沙江、奔子栏大峡谷,我在漫长蜿蜒的山径间快意驰骋,与对面来的每一个摩友抬手示意。秋季泥黄色的江水将峡谷深深切割,白马雪山横陈眼前,高耸的雪峰在晴空下闪着银光。
这是我第二次到飞来寺。数年前我曾从芒康回云南,在这里等候一夜,希望看到卡瓦格博的万丈光芒,但是那天,云雾在峰顶久久缠绕。卡瓦格博并不会轻易揭开雾纱。
飞来寺的概念不再仅仅是那座著名的明代寺庙,而成了一个熙熙攘攘的人群集散地。来自全国各地的背包客或进出藏区的游客在这里汇聚,所有的人都在期待第二天清晨的日照金山。能看见那片明亮的雪峰金光,成了一种信仰。
我在客栈见到了丽江领队大牛,我将在第二天加入他的团队,从亚贡村深入梅里腹地。
30日清晨,一早窗外便人潮涌动,飞来寺的观景台被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占,所有的相机、手机都在对着卡瓦格博这个藏传佛教的朝觐圣地。天空渐渐明亮,阳光一直躲藏在云层后,有人焦躁的离开,有人固执的等待。
我看着梅里雪山和她身边缭绕的云雾,象在看一场恢宏神圣的煨桑。那是亘古的仪式,在天空下的荒原举行。灰白的云雾是梅里的桑烟。雾中的卡瓦格博离我那么近,却是永远无法抵达的距离。那条路通往我内心深处,如此遥远漫长,且孤寂。
3.梅里,半山秋色半山雪
生命中会有很多美好的遇见,比如大牛和他的连牧犬钉钉,比如香格里拉向导格桑顿珠,比如我此行的同伴七秒、君、蟹蟹、晶晶。
我和他们在亚贡村相遇。我想象中的亚贡是一个山脚下的村庄,有河流、牧场、牛羊,事实上,这个进入梅里北坡的必经之村座落于海拔3129米的一座大山上。我从飞来寺一路下行,沿澜沧江北上数十公里后,就进入一段狭窄险峻的盘山公路。我必须放慢速度,小心翼翼过每一个急弯。我的导航甚至在这唯一的进村山路里迷了路,一度让我不知何去何从。
见到我的同伴是四个小姐姐,很是开心。按照我的计划,我会重装和她们一路同行,梅里北坡不允许重装散客独自进山,这是一种折中的选择。重装会是我今后徒步的主要方式,我不得不考虑用最具性价比的方案支撑我可能频繁的越野赛事和徒步计划。
不过我的想法受到了当地村委负责人的质疑。他们说,你背不动的,肯定不行的。
我心里说,我可以的。
但争执并无意义,我妥协了,将背包称重交给了马帮。
梅里北坡是梅里雪山群北侧群峰,这条被称为梅里雪山最后秘境的徒步线,可以近距离观赏梅里三座雪山及其冰川。有些时候,能够让你不顾一切离开家的,依然是走路这件人一生都在做的事情。
村里的车子将我们送到徒步起点。第一天的行程,基本是横切线,过原始森林、独木桥、碎石坡、竹林,约600米的爬升。山谷中有河流经过,秋风将半片山林染成黄色,叶片随风而舞,在逆光中呈现梦境般的幻影。
一路上遇见从北坡下撤的徒步者,马帮驮着他们的行李,清脆的铃声在林间回荡。他们疲惫的神情掩饰不住内心的满足。我们在狭窄的山路上打着招呼擦身而过,陌生的人各自往来,不同的归程,相同的去路,这瞬间的缘份并不敷衍。
我和几个同伴很快相熟。七秒个性率直,狂爱拍照,晶晶爱笑,象个可爱的大女孩,君有些内敛,蟹蟹娇小的身躯蕴藏着很大的能量。她们从数千里之外的城市来到云南滇西,我相信,能够走在同一条路上,便是辽阔人生中一次真正的相遇。
生于红河大地的我,对高海拔有着更好的适应性。我在北坡如画的秋景里没有过多的停留,和顿珠在不觉间就和她们拉开了距离。顿珠是个不善表达淳朴真诚的藏族小伙,他之前在一家国企上班,后来辞职做了地接向导。我问他:“离开一个稳定的工作,每天走同一条路不觉得无聊吗?”
他说,上班没意思,虽然走的是同一条路,但带的是不同的人啊。
聊着聊着我突然理解他了。顿珠想做个不问前程是非的人,他的内心世界其实比我们更丰盈、纯粹、自在。能够放下俗事,心甘情愿爱我所爱,这是很多人无法做到的事情。
竹林营地就在河边,马帮早已将我们的行李送达。我搭好自己的帐篷,等候同伴的到来。我看着顿珠在河边用高压锅和高山气罐做饭,并帮不上他什么忙。顿珠厨艺很好,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简陋的营地,我们能够吃上牛肉和蔬菜。
河流是大地的琴弦,永不停息演奏着自然的交响。天黑下来,在没有电、没有网络的世界里,这是来自荒野的唯一馈赠。于是,我听了一夜。
天明,看到钉钉就趴在我的帐篷前,跟着大牛走遍了滇西的钉钉是这一路上的团宠,精力旺盛,无忧无虑,只要扔它一根木棍,便能开心跟你玩上半天。用最低廉的索取提供给人最高的情绪价值,大概也只有狗狗能够做到了。
因为失眠大脑有些混沌,但山林就象一种让人清醒的释剂,这种状态很快消失了。第二天的行程,我们将从竹林营地到坡均营地。这一天海拔在逐渐上升,穿过森林是一片开阔的山谷,河水声暄于乱石之中,澄净的天空下,梅里芒框腊卡峰完整展现在我们眼前,再往前过一片牧场,便能看见乃日顶卡雪山。
这是梅里太子十三峰其中两座海拔六千米以上的雪山。磅礴、冷峻而又孤高的雪峰啊,有谁的手,能够触摸到你的额头?
一簇簇红色灌木铺向山脚,此刻的梅里,半坡秋色半坡雪,色彩是梅里秋天最诗意的表达。
坡均营地被认为是梅里北坡最美的营地,藏语中这是“神仙居住的谷底”。三座金子塔般的雪山近在咫尺,夜晚星河璀璨。这里,是拍摄绝美星图的最佳营地。
我们在这天住进了藏民的木屋。夜晚,营地四周帐篷内亮起了营灯,我们和神一起,同宿于雪山脚下。
第三天,从营地出发便开始向雪山对面的山顶攀爬。沿着山体爬过一段又一段陡坡,山脊线上,我们的每一次回头,都与雪山相望。乃日顶卡冰川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巨大的流沙坡从山腰倾泄到山脚。这是梅里凝固了千万年的时光语言。
4000米雪线之上,只能看见岩石、流沙、冰雪,这大概就是大自然最真实的本底,只有骨架的大山坚实生硬,没有植物可以在这样的高度上生长。站在海拔4720米的次丁垭口,我眼前的世界,是猎猎的风口,是茫茫的白雪,是荒芜、疏凉、广博的美丽。
穿上冰爪,我踩着厚厚的积雪快速下降,陡直的雪坡下面,已经可以看见坡将营地的一座座木屋。我知道那里面,会有一个等候着我们到来的火塘,温暖如春。
4.迷雾滇藏界
一条河将坡将营地切开,我们睡觉的木屋在河边一座小山坡上。我们将在这里停留两晚,在第二天徒步海拔5200米的滇藏垭口。
去马帮大哥的木屋给手机充电,和他们聊天、喝酒。火塘象有一种可以消除疲惫的力量,添柴加火中,火热的炉膛将冷空气驱散,喝上一杯米酒,几口酥油茶,身体与精神便同时松弛下来。
清晨起来,一夜霜降后,感觉寒意更加浓重。可是我们的眼前,是绚美的日照金山啊!梅里狮子座雪山与太阳在此刻相互照见,这是它们虽然邂逅千万次,却依然深情不减、映耀彼此的高光时刻啊!
万象缤纷,一如生命灿烂。
雪山大地的永恒净界,脚步不曾踏过,眼睛和灵魂必然不能抵达。
从坡将营地出发,9千米路程,1000米爬升,滇藏垭口是梅里北坡的一个挑战。尽管顿珠认为我们这天很难抵达山顶,我依然坚定的相信自己,我会站在此行最高的山口上,看到很多人不会看到的风景。
但这天确实不是一个好天气。大地的白与天空的灰,坚硬的岩石与松软的积雪,细碎的飞雪与湿凉的山风,这是荒原的格调,也是我来的理由。
顿珠一直在我前面,闲庭信步一般。没有明显的路迹,我努力追赶着他走远的背影,象苍茫大地上的一个句点。长长的碎石坡似乎没有尽头,我的同伴还远远落在后面。大牛说我只管跟着顿珠先走,她们或许只能走到中途。
海拔越来越高,我的呼吸沉重起来。顿珠告诉我,看今天的天气,即便到了垭口,也什么都看不见。那有什么关系呢?我来了,我不会回头。
“过了那个坡,就到垭口了。”顿珠指给我看。我看到的只是远处灰黑浓厚的云雾,山峰隐身其中。要走到那里,还有很长一段路。
一个人从能够站立那天起,就一直在走路,不管是坦途还是险途,都不会停下来。我眼前的这条路注定不会走得舒适,但一定是我甘之如荠的选择。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在我非常艰难爬上一段湿滑的陡坡后,我看见了顿珠,他告诉我,已经到了。
此刻,我看到了滇藏垭口的木牌,我的眼前依然灰白一片,经幡是这天地间唯一的色彩,在大风中飞舞。我想,屈原笔下那个扮成山鬼的女巫,此地正兴奋地飘行在山隈间升腾的云雾中,迎接心中的神灵,“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缥缈间,那山鬼笑靥生辉。
梅里北坡连绵浩荡的雪山群,就在迷雾后面,垭口的另一侧便是西藏,我没有看见,但我已经看见。
这一趟,无了遗憾。
我还会在路上。那些永远走不完的路程,会修补我生命中的一个个裂缝,安抚我难以安顿的灵魂。与苍茫大地每一次的素未谋面,都会是一次身心的侵礼,让我不再厮混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