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油菜花香

今夜，我躺坐在轮椅上。早春的天气，竟觉着有些闷热，便要妻子打开客厅的窗户。窗开的刹那间，一股裹挟着清爽花香的微风扑面而来，妻子告诉我是江滩上的油菜花开了。我五楼凭窗而望，江滩上的油菜花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却见天边一轮圆月，在对岸沙市城区璀璨的灯火中升起，一幅天上人间的美景。我凝视明月，深吸着这来自远方比远方更远的花香，思绪跨越时空的万水千山，回到当年的那个夜晚……

那年仲春，十八岁的我只身一人骑着单车，载着简单的行李，来到距家百里，地处荆州河道局公安分局西南的小虎西段正式报到上班。小虎西段地处偏僻，依堤而建，有朝东朝南两幢十来间平房，像一座稍大的农家院落，有十来个皮肤黝黑的员工（后来我知道，这是他们常年室外工作，阳光赐予的色彩），管理30多公里长的虎西干堤。

入夜，长这么大还没有长时间离开过家的我上床后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由于没有通电，员工的夜生活比较单调，除了煤油灯下看看书或是或公或私地聊聊天以外，好像再没有什么别的选择。员工们今天一早就出去栽树，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因为来的路上耽误，所以没赶上和他们一同去。月光像流水一般淌进我的房间，今晚大约是满月，我决定起身上堤去走走。

打开房门，只见一轮明月悬在河东岸深黛色的树上边，向旷野撒下一片金黄。没有一丝云彩，朗月的苍穹上只有“七八个星天外”，天空愈发显得湛蓝、通透而辽远。

早春的夜里，没有渔舟唱晚、雁阵惊寒，没有夏夜知了、蝈蝈、纺织娘的聒噪，也没有秋虫的呢喃，显得格外宁静。我顺流向南而行，因为下过雨，堤面上的坑洼里有些积水，月光下像撒满一地的珠玉，闪着光亮，一道道自行车留下的车辙，像划过夜空流星的尾巴，竟成为一幅美丽的画面！这段堤少有人走，这大约是早上外出栽树员工们留下的痕记吧。

月光下，虎渡河像一条蜿蜒的冰丝带，晶莹柔美，安静得像一位花季处子，楚楚动人。其实，她也有坏脾气的时候，记得小学五年级时，班主任老师带我们去河里进行一公里漂流，湍急的河水将同学们一个个呛得面红耳赤，幸亏大家有皮球、轮胎的保护才没造成事故，至今我仍对她心存敬畏。虎渡河两岸临堤的诸多渊潭，都是历史上堤防溃口冲击而成，她狂放不羁的一面，由此可见一斑。堤内，孟甘胡丘陵远远近近的竹篱茅舍闪着或明或暗的灯火，我仿佛看见灯火下“羊毡坐破，铁砚磨穿”的莘莘学子在含辛苦读；“意恐迟迟归”的慈母在为游子 “临行密密缝”衣衫；皓首银须的老农在为“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修整犁耙……一幅温馨的人间生活图卷！河道堤防安全是两岸老百姓安居乐业的基木保证，从三皇五帝起到其后的历朝历代，治水都是国家大事，因水患而流离失所的灾民为活下去会揭杆而起，造成社会动荡甚至山河破碎。长堤永固、百姓安乐，河道人任重道远！

渐渐升起的月亮，像古代仕女手中的纨扇，金色的扇面上是一幅优美的水墨画：我看见桂树下美丽的嫦娥正舒袖起舞，洁白的玉兔随嫦娥舞蹈的节奏挥舞药杵打着节拍，吴刚手捧桂花酒微笑欣赏，好一幅古色古香的画面！我想，月亮上应该没有江河泛滥，所以他们的生活才会这般幸福安宁。想起李太白“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诗句，不由得感概不已，涌出一股诵读的诗兴，然而我“不敢高声语”，只因“恐惊天上人”。

此刻，虎渡河中也有一轮明月，像是镶嵌在水晶之中，看起来更美、更有诗意。我正驻足观赏，突然，一阵微风拂来，皱起的涟漪将水面变成了哈哈镜，把河中的月亮幡然扭曲。这促狭的风儿，好坏人的心情啊！我正在恼它，一阵沁人心脾的花香陡然钻进我的鼻孔，我循着香味放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河滩上有一大片的油菜花。

作为乡镇长大的孩子，油菜花早已司空见惯，但月夜里却是很少见过，我想应该别有一番风采吧，于是加快脚步向前走去。我自小喜爱油菜花，常和小伙伴在花丛里捉迷藏或是抓蜜蜂，看见蜜蜂落在花瓣上，玻璃瓶口向下罩去，蜜蜂向上飞起，便乖乖落入瓶里。然而，夜间我们是不敢去的，因为听老人说夜间花丛里有花妖，树林里有树怪，所以晚上我们只能在月光下的家门前玩耍。月光下，油菜花没有白日里那般金光灿烂，显得温润柔美，它们随风簇拥着发出沙沙的声响。犹如隔帘看佳人，影影绰绰间听得环佩叮当，闻得幽香沁脾，有一种朦胧的神秘的美。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月光下欣赏油菜花，它令我赏心悦目、如痴如醉。

我知道河岸上油菜的来历。每年夏秋，河水带来丰富的营养物质沉积在河滩上。冬季，老百姓不需翻耕，只需在松软的河滩上撒下油菜籽，不用施肥，来年春便可以获得很好的收成。 “芳气笼人是酒香”，这花香既清纯又温馨，我仿佛有一种佳酿酩酊的感觉。此情此景，虎渡河，我对你有了一番新的认识：你“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你既有“不尽长江滚滚来”的雄壮之美，也有“杨柳岸晓风残月”的优雅之秀。你是豪放的、磅礴的，也是温柔的、 慷慨的。

这个美丽的月夜，我突然深爱上了你们：大河、长堤！很荣幸我能成为一位河道人，誓将为河道工程建设管理尽绵薄之力，就让今夜的明月和油菜花为我作证吧……

小虎西段工作两年后，我调到位于公安分局最北端的埠河段，多年没有再回去过。 据说管理段已经搬迁，我在分局网上见到过图片，院内林木蓊郁、鲜花绚烂、草地如茵，五层综合楼坐落其中，凭窗远眺，虎渡河、长堤尽收眼底。     

受伤后的这几年，我整个冬天都是猫在带有空调的卧室里，客厅也不曾去。“花气袭人知骤暖”，今夜闻到油菜花香，我才知道暖和的春季已来临。时间像船夫手中的竹篙，将我们撑得离过去越来越远，仿佛弹指间，那个月夜就过去了39年。我很愧疚，没有做到当时立下的誓言，工作期间对河道堤防贡献太少，而且在“球赛”终场哨声响起之前，因伤憾退“球场”。

值得欣慰的是，今天，我们的河道堤防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堤身、禁脚得到全面加培，堤防的防洪能力由十年一遇提高到百年一遇。荆南干堤堤身全部浇筑了防渗墙，主汛期诸如散浸、漏洞、管涌等险情指数般下降。崩岸河段基本实施了削坡护石、抛石固脚等施工整治，堤防安全显著加强。禁脚防护林由原来单一的杨树，改变为香樟、紫荆、金叶水杉、紫玉兰、红榉树等多品种，使堤防四季有常青之木、不谢之花，既是美丽的风景林、生态林、经济林，也是防洪保安的安全林。管理段都建起了高楼，管理组也修得像别墅小院，且全面实现了路通、电通、水通、网通。职工的交通工具不经意间由两个轮子变为了四个轮子，水泥堤道风雨无阻，工作效率高效快捷……

一样的月光，一样的油菜花香，回忆过去，再看看现在，我恍如从遥远的时光隧道中走来，“到乡翻似烂柯人”。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虽然，当年那个健硕的青年归来己是满脸沧桑，然而，他“长堤永固、百姓安乐”的初心依旧明月可鉴。

墙上挂钟的时针指向十点，妻子催我进房上床歇息。窗外月光清朗，室内花香馥郁，我应该有一个好梦。

202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