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牧有界,何以见之?
每每跟人说起小时候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些没完没了、鸡零狗碎的牧事,细心的朋友就会问了:你不是在农村里长大的吗?农民是种地的,牧民是放牧的,农家牧事是不是有点荒田扰牧、跨界侵夺之嫌?
我这就想起了时光深处那“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意象。其实啊,在原先农民的生存根本中,特别是在前农业机械化时代,农事何曾彻底摆脱畜牧而单身前行过哪怕一天呢?
两亩土地一头牛,婆娘娃娃热炕头,就像中药配方,这一度是大多数农村小康生活的标配。试想,如果缺少了小到鸡鸭鹅大到马牛羊这些牲口,很多农家则顷刻就像拔掉了翅膀的昆虫,从形体上先就不完整、不完美了,更那堪健康运行了。农家与各种家养的牲畜之间从来是互补的、互需的。这不仅是物质层面的,也还是精神层面的。就我自己而言,进城之后,虽没有因为孤独而饲养过任何宠物,但时时却感觉到了没有大小动物陪伴着的空虚。原先我认为,农家之需要大小牲口只是为了生存,但真正解决了各种生存困扰之后,我反而以为,大小牲口的存在让农家充满了温馨感,这种精神性的滋养却是音乐、书法等艺术品以及读书无法替代的。
在乡村,寂静的、漆黑的夜晚,如是没有几声狗叫在村巷里回旋,这村庄就像天空中没有了星月一样地单调无趣。黎明时分,如果没有此起彼伏的那些鸡声的装扮,这乡下的时间就像干涸的河流,顿失全部生机。
那年,旅居三亚,有记者问我为什么选择这里避寒。我说,只因回新村里还能听到的鸡声,让我的心灵迎来了久违的温暖,这是与大海涛声一样值得珍视的三亚旅游资源。
我记得的是,那时,我们家养鸡的主要目的是换钱和待客。针头线脑,青盐茶水,补丁鞋面,人来客去,一应开支,全靠母鸡。天热的时候,只要在食物上不太亏待那几只我们叫做银行的母鸡,它们隔三差五就会在院子里叫成一片,让我们那个岑寂的小院子一下子充满了生机,收到了指望着的鸡蛋。鸡不是资本主义尾巴,谁都不割。但鸡蛋卖给谁,却是论阶级觉悟的,直接关乎着接下来的生存与活路,每一枚,每一斤都是登记在册的。那时,那个皱皱巴巴的牛皮纸作封面的小册子叫做《购货本》,它是每一家农户与外界社会的唯一联系纽带,也是唯一能够进行全部消费的公开通道。白糖,蜜枣等,凡紧缺物资,每一两消费都有登记。凡鸡蛋等特产,则另列专项登记。谁家平时如果没有交过鸡蛋等特产,关键时刻也就自然买不到条纹等布匹了。再厉害的农民,都逃不出这十来页厚的几张纸。谁使这《购货本》充满了生机呢?功臣一定是那些母鸡。它们不仅生蛋养人,还常一年一窝或两窝地孵卵延续自己的种族繁衍,功虽不盖天,劳绩却是一点儿也敢忽视的。
更为可爱的是,它们叽叽呱呱满在院子里走转时,还把我们不慎洒下来的馍馍渣连同那些小虫子一并捡拾了,简直是清道夫,帮我们减轻了心中的罪孽感。农民深知“粒粒皆辛苦”的道理,但我们却对洒落到土里的星星点点的食物实在无可奈何。这,几只鸡最是我们的知心,所以,对于它们我们始终怀着感恩之心,我们彼此之间因此没有了距离。我记得的是,当时我们家的几只鸡都有名字,还各自有主。有一天,我背着家人抓一把柜里非常饱满的麦子偷喂自己的鸡,想使它长得更加的膘肥体壮一些。但我的堂兄看到后,却私下告诉我:他家一般来客先宰的鸡是那些块儿大的,体壮不利于鸡的长寿、长存。那时,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本书叫做《庄子》,更不懂出头的椽子先烂的道理,但从饲鸡的小节中学会了节制、辩证法等人生的大道理,得到了诸多朦胧的启蒙。
养鸡之外,生产队时期,我们还总喜欢养几只兔子。这兔子的繁殖特别快,动不动就是一窝。一只兔子刚长到两三斤重了,还不等它们长大再繁殖,我们这就先让它们饱餐一顿,觉得斤数再不能增加了,这就借了别人家的筐篮把它们集中抬到供销社去卖了。兔子虽然有尾巴,但卖兔子却算不上资本主义尾巴,谁都不会割。这使许多农家借着给供销社供兔子的名义,自家来客或者逢节过年,也常常把兔子宰了待客。兔子品种不一样,投入产出比也是不一样的。那时,长毛兔的兔绒价钱还可以,吃肉卖绒似乎更划算一些。对此,哪个农民心里没有一本账。村里这就一时都争先养起长毛兔。但长毛兔易感冒,有点娇贵,再加上繁殖率相对较低一些,所以,养多年之后,家家就养起公社企业培育的八点黑新品种。这品种的兔子皮实,繁殖率快,肉斤大,不需专门推广,家家兔窝里就全是八点黑了。八点黑,一旦上了省报,人们从此就把兔场场长也叫其八点黑来了,全然不知其姓甚名谁。因为有了兔子新品种,我们那儿的冬衣就自然而然地上了一个大台阶。一时之间,兔子皮做里子的卡衣大街小巷里都是。熟兔子皮的大缸小缸都摆到了家家门口。一件兔子皮卡衣成了人们走亲访友最体面的正装。如今想来,皮衣原材料从毛茸茸的大羊皮到自来卷的羊羔皮,再到兔子皮,皮衣的质地确实是越来越轻了,穿着干活也越来越方便了。更让人觉得自豪的是,兔子皮没有羊皮和其它牲口皮张的那种腥膻,用它做领子、帽子以及衣服的裹边装饰都是非常的柔韧,质地简直绸缎,这是妙不可言的一种进步与台阶。
鸡兔之外,那时也有养鸭子、鹅等家禽的人家。但我们村却因没有河流等水资源,很少人家养。偶尔养着用来压煞、护院的几只总黑乎乎的,羽毛蒙尘。老人们看了就常发感慨:行亏呀,对不住呀。因为,在农人的心目中,家禽与人没有高下,人的虐待家禽比虐待人还不人道呢。人有意见,可以发表;而牲口有苦说不出,但它毕竟是同一屋檐下的物种,我们却不能让它吃哪怕一丝的哑巴亏。农人之待大小牲口,其情确实更深。这在宁夏作家石舒清的小说《清水里的刀子》中可见一斑。正因此,我们从小被教育着喂鸡、喂兔子以及家养的各种动物。哪怕一只猫,你不能把它圈在笼子里让它挨饿。要么给食,要么放养使其自助着吃饱。我记得,那时我奶奶听到谁家的狗在哀嚎,不是咬人的那种叫声,她就会说,这是狗在告状,其哀怜之声直连造物主呢。这养狗不喂,或者让它饿着肚子看家护院,这是真正的剥削,世间不公的原因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奶奶不是哲学家,不是动物学家,但他一番解读与诠释却使我从那时起就常怀怜悯,对于家养的各种动物都怀着一份无师自通的责任与义务。其实,不止我,我们那个时代那个环境里长大的一代人后来就是进了城,摆脱了原先的生活环境,对于食物,对于动物的疼慈从来都是不打丝毫折扣的。
那时,放学回家,我们看到牲口土槽里没有了草,哪怕自己饿着肚子,总自觉地先是给牲口添一把草。在青草季节,一旦看到拴在槽头的牲口嗷嗷待哺,我们这就自觉牵着它走到塄坎,或者荒野。一前一后,形影不离。听着它啃食青草的声音,我们就像自己也享受着美味一样地感觉舒畅。
大人们对于牲口的尽心、精心、敬业更是不参杂丝毫水分的。我记得,每天一大早,在家庭主妇们喂鸡、喂兔子之际,男人们总是先深入马圈、牛圈,把它们一夜的粪便先自拿着背篼或者小推车清理出来,远远地晾晒到一边,或者集中到粪堆。然后,又把干土一铁锨一铁锨地洒在牲口脚下,盖着尿湿,就像是给小孩子换尿不湿,始终保持着畜圈的干燥。不论是何时,在给犁地的骡马们喂豌豆或小麦等精饲料时,他们更从来是拿着簸箕摊开饲料,一粒一粒地精挑细选一番,不让哪怕一星土坷垃或者石子参杂其中,坏了牲口的牙齿。在霜雪季节,野放母马或怀胎的母驴、母羊时,老人们更是拿出自己吃着的干粮馍馍,把一大半就像喂小孩一样地喂给母牲,用于保胎。寒冬腊月,睡到半夜,从不忘起床去给骡马添一次夜草,这几乎是农人的常课,他们从不荒芜。在置办不起一具铡刀的日子里,在加工麦麸皮和面粉参杂其中的混合饲料时,多少农人,无论男女,常常不顾自己手关节开了裂口,手掌手背都变成了松树皮的现实,硬是哈着气一把一把揉碎黄草,把胳膊长的麦草硬是撕揉成了指关节长短的饲草。一日复一日,何曾疏忽过哪怕一次?
因着父母的勤勉,我小时候也自觉蹲在院子里学会了这样地揉草,这不知实践了多少次。有一次,我看着自己手关节的血口子,有点牢骚:这把牲口都当成老先人了,把面和麸皮直接给上,不参杂碎草,这不更直接了?
父亲一时很生气了。就骂起我来:你还算念过几天书的学生,书都念到牛屁股里去了?难道先人们就比你我还笨吗?让牲口直接地吃麸皮和面粉,就有面粉被贴到胃壁和肠子上的危险。这碎草经人一揉,不仅变柔韧了,还揉出了草香,然后再经开水一烫,吸附了面粉麸皮,才是另一种美味,草料价值才实现了最大化,你懂吗?
哦,原来如此。我不再争辩,老实干活就是。要是再说,这就有了挨打的风险。因为我早就知道,在农人的价值天空里,耕地的牛,拉犁的骡马就是一个家庭的半壁河山。长者们时常总说,我们山民是吊在牲口脖子上的过日子活着的寄生虫。没有它们,就没有我们。耕地拉运,燃料肥料,骑行走亲,吃肉卖钱,形影相吊,何曾离开过一天?
我奶奶曾经告诉过我,牲口是一个农家最直观的镜子,也是一个家里的全部面子和里子。牲口多,就意味着这个家里财大、势力大,在艰难时刻的回旋余地相当广阔。牲口多的背后,就一定是地多,地少的人家就养不活更多的牲口。牲畜多了,一个家里的肥料自然就多,燃料一定充足,农家的日子这就过得肯定宽裕,迈上的是良性循环的轨道。更为有后劲的是多余的牲畜还可以变卖、交易,这农家的血脉从此变活,就不再受各种艰难困苦了。
不过,我奶奶她们那一代人非常懂得“多大肚子吃多大馍”的道理,从不扩张着养更多牲口。就我所知,那时一个家有二三十亩土地的农家,养着的大牲口主要是用来劳动的,一架牛,一架骡马,总共三四匹就已经嫌多了,不再贪婪多养。就是用来积攒肥料以备不时之用的山羊绵羊,也是看家中劳力和村里草山状况的,从不贪多。在他们看来,有命的物儿不是财,命里有的堪用,自己命里没有的牛羊都是过眼烟云,不可将此作为财富炫耀。
在我们那个浅山村里,坡度小的、离家近的荒野都被开垦为土地,只留了牵着牲口走过的一绺绺塄坎,在这里放牧,只能一人牵着一头,处处留心着方能让它吃非常有限的一点草了。村郊那些被庄稼地围拢着的、尚未开垦的荒地虽然巴掌般镶嵌在田野,但其周边的农户常常牵了自己的牲口来到这里,在其中心钉下木橛子,用够不着庄稼的长绳子将其固定上三五个小时,甚至一个整天。所以,村子里,放养着几只牲口的草地都是捉襟见肘的,从没有宽裕的草地供牲口撒开四蹄游走觅食了。
这使我们村多养了牛羊的那些人家,常常把自己的牲口小心翼翼地赶到了村庄之外。多则几十只,少则几只。这时,出现在山里的牲口才把自己的缰绳一时解脱了。或者被盘到了自己的头部和颈项。牧态不再是一人牵着一两只宛然拉纤一样的了。所有的牧放方式一时有点像牧业的样态。不过,与纯天然的牧业放养的场地相比,依旧是有点可怜。放牧人坐山坡上还没有一会儿时间,牛羊不是靠近了附近的庄稼地,就是紧挨着他人的牧群发生了混合。混合之时,先是存在一些牲口间的冲突与亲密,造成了畜群混乱,再接着是分群的不易和艰难。所以,牧人大都站着与畜群形影不离,不想发生合群现象。
我小时候,曾经见识了我们队绵羊与其他生产队绵羊混群、分群的情况。尽管两个生产队各自派出了非常精明的社员参与分群,但最后,依旧出现了眉毛胡子一把抓的现象,两个队的放牧员为此相互责怪许久。据说,这种情况在牧区也时有发生,但牧民对于这样的事,一是比较精明、干练,很快会分得出彼此;二是比较大度、慷慨,在一星半点的错误上懂得让步。
农牧有别。环境决定了人的格局和思维方式。
就是同样是牧事,不同地域的农家所具视野也各有不同。与我们村庄迥然有别的川道村庄里,他们所具有的牧事以及思维与我们浅山地区大有不同。有大片草原的脑山地区,则简直牧区,他们的生活方式几乎就是牧民了。夏天住牧山中,从此锁房远行。打酥油,吃糌粑,住帐篷,逐水草而游牧,生活半径很大,思维格局也不似纯农区农民那般斤斤计较。这并是说农民小气,而是因为他原本就没有多少大方得起来的成本。
就是纯农区农民,在不同时间,他们的牧牲方式也是与时俱进,没有程式的。我记得,在生产队时,大牲全归集体饲养,每个生产队都有饲养院,农户家里只存鸡兔。这时,好多农家因此没有了烧煨的燃料,这就要求生产队下放一部分权利,让车夫包养自己的马匹,让使用者包养自己的毛驴或耕牛,由生产队统一分配草料给人家,农户按要求养好其牲口,上交肥料。两全其美,这农户从此不寂寞,也不再为烧煨发愁了。毕竟,农人还可挪一些饲料可做人的口粮,剩一些粪草可供自己使用。在此过程中,农户为了自己的良心和脸面,总早起晚归,在业余时间里,不是割草,就是牵着包养的牲口在窄窄的塄坎上吃青草,总想补偿牲口,使其膘肥体壮地为自己挣得一份额外的脸面。因为,那时候获得包养牲口在生产队是一份社员独有的尊荣。
不只是因为生产队时形成的习惯使然,还是因为天生地对于牲口怀着深情,土地实行责任制,牲口实打实分到农户之后,当时农村一时兴起了挡早工的风气,即早早起来,牵着自己的牲口吃含着露水的青草,以此为牲口增膘。除此之外,很多农民都注重牲口的形象和精神状态,让牲口吃饱吃好的同时,还总拿着刷毛的各种刷子刷洗牲口,这使牲口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呵护与爱戴。
1983年夏,我从师范学校毕业的那个长暑假里,父亲让我别骛他务,专门操心家里一头牛、一匹骡子的生活。我这不止一次赶着它们进入故乡的大山,让其自由自在享受我们村那点可怜的山野草地。也常常分别牵着它们就像走钢丝一样地在窄小的塄坎上防着庄稼让它们尽情吃草。适应了在不同环境中的农家牧事。
在此之前,我还曾养过兔子,专职担任过傍晚喂羊的任务。犹记得无数个冬天的傍晚时分,我放下书包,赶到代牧人家为我家那几只以备不时之用的羊们添加饲料。农家牧事,鸡零狗碎,我几乎都曾经历。但我到如今都没有彻底搞明白:我们那儿为什么总把放牛放羊叫做挡牛挡羊,还把专门放牧牲口的人既是七老八十了,依旧一口一个挡牛娃,挡羊娃,而从不叫牧人。这,是不是一种农本位思想在农家牧事中的一点影射或留下的深刻烙印?不曾细想。但我总难忘因为牲口的有限和奇缺,两三家农户合伙犁地、碾麦场,自觉搞起互助组的的种种田野情景。更难忘记我自己曾因为牲口的不抵挡(青海话:壮实,堪用)而在务农那些年常遭的尴尬。耕牛卧倒在犁沟里喘气的屈辱,驴车深陷麦地里寸步难行的难堪等,常使我想起那些农家牧事背后的琐屑以及听着马吃夜草的声音而如水流去的那些七零八落的日子。
2024、11、27 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