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马有福的头像

马有福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3/06
分享

花外有花

花外有花

1、 翻腾在茶壶里牡丹花

不是魔幻现实主义,也不是演绎在身边的古老AI。但开水和茶水却一直像牡丹花一样地奔腾、盛开在形影不离的茶壶里、茶罐里,朝夕陪伴,就像长了腿脚一样地不断翻腾着朵朵花瓣,这意象让人蓦然惊觉:这是天上,还是人间?

但其实,这是西北人生活中的一个极其平凡的一页日常,也是活跃在他们心头和口头上的一个从不刻意炫耀的一种生活态度。多少老人都是守着茶壶,守着牡丹花一样的开水,在打发日月,顺度晚年。

他们早就自觉不自觉地、宛然自语一样地经常这样告诫晚辈:不要喝生水、凉水,喝,一定要喝牡丹花的开水。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西部荒原上的许多水才刚刚出山,一时还都带着大地深处的野性与苍凉,不经一番火的驯化,它就像一匹狂傲的野马,不把人的肠胃搅动个天翻地覆,就不会轻易停蹄与人合作,育人养人。所以,老人们每每把它装进茶壶,煮沸成牡丹花一样奔腾着浪花的开水时,方才认为:人与水相识相融,拉近了距离,方才会成为朋友与营养。所以,他们口中的牡丹花就是指开水呈现在人的面前的一种美艳、活态的样子。

正因如此,西北茶馆或餐饮店老板每每这样吩咐店员,以此吆喝生意:牡丹花的开水,献给进门的掌柜们。西北人抬人的方式之一,就是把人称作掌柜,这就像今天称老大、老板一样,早已是一种口头禅了。但既然是抬人、敬人,无论认识与否,都把倒一碗滚烫的茶水当成了公共礼节。但这茶水如果是凉的、冰的,这礼节就可大打折扣了。因为,西北不像内地、南方,气候寒凉,人的脾胃不耐凉,所以人们自觉不自觉地就把带着温度的热水献给客人是一种礼节。在西北的语境里,水的温度里含着情谊,这就把牡丹花的意象移植到开水中,挂在口头上,成为开水或茶水的美学高标。

走了几次三亚,喝多了那儿的清补凉,我常想,西北人递人一碗滚烫的、宛然牡丹花般开水的习俗是南方人不可想象的。在与他们聊天时,几次三番,我还为他们描述了西北人在荒原上与茶壶形影不离的那些生活场景。

在河湟农家,农民的炕头上总少不了一个随时待烧的茶壶或茶罐,尤其是有老人的人家,那些茶壶里的开水时时总是奔腾不息,宛如牡丹一样盛开在泥屋里,陪伴着老人度过每一刻平常的光阴。

在牧区的牛毛帐篷里,每每有炊烟升起,就有一壶茶水向着牡丹花盛开的沸点在迈进。内地的水能烧到一百度,西宁的水只能烧到九十度,随着海拔的递增,水的沸点也在渐次变低。但神奇的是,只要到了沸点,那些水就像遇到了自己的花期,就像盛开在不同的器皿里,以牡丹的姿态证明着它的活力,一下子拉近了人与它的距离。

我小时候进山放牛的时候,每每也总带着一个早就在烟熏火燎中变黑了的铝壶,追逐和适应各种山泉及其海拔,捡柴、汲水,每每看着一朵朵盛开在壶口的牡丹时,常常总忘了身边的一切。后来,在与朋友们分享这一页生活经历时,我简直是有点夸张一样地描述这鲜艳在壶口的牡丹:纯开水的翻滚宛然一朵朵白牡丹;熬成牛血的清茶翻滚起来则简直就是深色的层出不群的牡丹;而以柴胡等中药材熬煮开来的饮品翻涌开来,则一时就像层层叠叠的黄牡丹。白牡丹白得耀人哩,红牡丹红得破哩。西北花儿里鲜活着的这两句歌词的意象是否也来自这意象?这意象,这质感,是否早就打破了人、水、花之间那些看得见的边界?

2、 鲜艳在火苗上的灯花

那时,冬日很短,冬夜很长。直至都早上十点多了,父母亲早已出工上地了,故乡的山影重重叠叠带着夜的寒气还逡巡在村巷屋侧,黏黏糊糊,不肯退尽。中午,太阳刚刚偏,我们来不及晒干燃料去煨土炕,那些肆无忌惮的阴影不知又从哪儿冒出,很快便一点点占领了麦场、土墙。夜幕降临之快真是猝不及防的。好吧,天既黑了,父母收工了。吃了晚饭,这就点灯延长一会儿白天。这几乎是一种习惯了。一来夜太长,夜长梦多,尿一多,出门起一次夜,散一次热,这好不容易靠着人的体温和马粪热乎起来的泥屋经不起房门的频开频关。更那堪,有尿床习惯的孩子睡太久这就更加地如鱼得水、积习难改了。二来还真有一些生活的常课需要在睡前做完,比如捉虱子、补衣服,纳鞋底等都是没完没了的家常,这就正好点灯操持,顺其自然。于是,一盏油灯便成为在乡村暗夜里的一个个太阳,一时照亮了很多人家。

灯亮心活,灯亮村火。

油灯在闪烁,灯影在摇曳。一时之间,从外边看,河湟村庄的每一座黄泥小屋的窗户都成为橘黄色的花朵,一枝独艳在黑乎乎的庄廓里,成为乡村暗夜最为浪漫的装扮。在屋里,那些灯火更是映亮了每一张围灯忙着的大人小孩,给大伙儿涂上了温暖的花色,让每一张苦巴巴的脸都幻化成了一朵生动的花。想想,那时的整个村庄非黑即白,早已不见了绿色和花朵。女性衣服上的花色在风雨侵蚀中亦全部蜕化成了黑白。那些心灵手巧的媳妇们剪贴的窗花经了岁月淘洗,一朵朵很快失了灿烂。在这样的困境里,一经油灯映照,这昔日没有光彩的脸面一下子一张张变成了花朵,镶嵌在黑咕隆咚暗夜里的纸窗一下子就鲜活了,我们的心出其不意地就有了身处花园般的心境。

就这样,在灯光的映照下,我记得,我们一家人没话找话,拉着家常。我和妹妹总脱内衣找着潜藏其中的虱子,打着早已熟稔的游击战,享受着活捉鬼子的快乐。姐姐在衲着厚厚地鞋底,打拍子一样地抽拉着在穿来穿去的线绳。母亲则一针一线缝补着我们弄烂了的、那些汗迹斑斑的衣服。而父亲则拿着一块山羊油脂在灯盏上烤化之后,频频把那滚烫的、眼泪一样的汁液浇到指关节以及脚后跟的裂口上,不时地咬牙叹息着那种快意以及难忍的痛苦。那时,白天一家人难得相聚一刻,而只有这时,我们才可以充分享受这难得的团聚与温馨。时光如花,心花怒放,我们获取的依旧是人在花园里都不曾遭逢的惬意与芬芳。

不止我们一家,那时几乎所有农家都是在这样的光景中,度着贫困而艰难的光阴,在油灯下享受生活,谋划未来。据说,一位日子特别寒苦的老人每晚看着灯花在占卜和预测着未来。他看着灯花随风摇曳,纤细如风,这就会说,明天可能有客来访,让女人们早早准备待客食物。看着那些灯花层层叠叠,宛然硕果,他就会对几个儿子说,该出门挣点钱了,这是财旺的象征,运气会好的。看着灯花如蝶,带着一些梦幻的色彩,他就会说,该给娃娃们说媳妇了,你看这身段!

灯花里含着希望,灯花映梦红。老人懂花语,谁人懂老人?老人后来听人说,这油灯的灯花是劣质煤油燃烧不充分造成的垃圾。可他一点儿都不相信。他摇摇头说,心头有花处处花,心中无花人定垮。这花是我们活着的全部念想和精神的支柱!

哦?原来如此!

3、 食物里的花魂

凡食物,无论小麦、洋芋,还是蔬菜、水果,几乎都是花的产物。生根,发芽,开

花,结果,循化往复,生生不息。我一直以为,任何食物一旦到了餐桌旁,早已失去了过去的形态,则只剩下任人宰割了,不再有任何生命的活态。但最近,几张朋友圈的图片却让我的认知忽然发生了颠覆性的转变。原来,不仅人爱花,那些没有生的希望的食物,就是在烈火焚烧之际,早已结束了生命之时,依旧没有忘记自己生命过程中的那些花季,在最后的时刻,花魂依旧,犹在展示着含在自己基因里的那些花情、花絮。

你看,那张烙在铁锅里的锅盔馍馍,在激烈的蜕变与成熟中,因着火温的不同,变幻呈现不同的焦花,或黑、或黄,硬是在与火的较量中,应着火色,把自己的面目布局成或深或浅的一幅花朵,摆在餐桌的时候,就有一种花样的好看。

洋芋,焐在锅里,或者埋在火中,按理说,早就无路可逃,任人折腾了。可是,面对新的不断变化着的困境,它们也很想蜕变成一朵形姿各异的花。这就在有限的空间里,展示出它最后的华容了。为此,有的与火合作,形成疤痕,镶嵌在洋芋的球状表面,或切开的断面上,厚厚的,宛然地球仪上边附着的陆地,或其另一张皮或壳,常常焦成了一朵花,我们不加思考地就把它叫做花,或焦巴。更为奇怪的是,就是那些没有贴锅成花条件的洋芋,很多就索性撕裂了皮肤,皮瓤配合,把自己的身体散成一朵花,笑眯眯露出白森森的瓤子,让人马上产生食欲。一般西北人把这种洋芋叫做散麻蛋,吃起来有点像吃沙瓤西瓜一样的口感,酥中带甜,散而不腻,属于洋芋中的上品。

就是靠着食物这种天性的花魂,西北女人们顺应当地面性发明了油炸花花的手艺。每每到了节日或需要调节生活的季节,她们就会发面抟成各种花样食物,然后高高兴兴开油锅将其炸成金黄的、含着食物油芬芳的各种花枝、花叶、花朵以及花样的小鸟,用来庆祝节日,改善生活,奉送亲友,让人们在不是花季的季节里赏花,感知花朵的魅力,享受节日的快乐。这些年,随着旅游事业的兴盛和引领,人们更是打破季节限制把油炸花花摆上街头和市场,让旅客因此四季感受到了一地面食文化的精华,看到了面食里盛开着的鲜花。

花里乾坤大。爱花习俗,不止花苑,亦不止面食餐桌,如今还拓展在各地的娱神活动之中。青海塔尔寺更是把酥油花制作技艺发挥到登峰造极的水平。每年农历正月十五日之前,正是青藏高原滴水成冰的季节,但广大僧人却不惧严寒,巧用寒冷,拿着成吨成吨的酥油在一点点塑花,为花招魂,硬是把想象中的各种花朵以及花朵延展开来的花园和心中图景塑成一个个立体的世界,五彩缤纷的人间图景,每以此娱神娱人,丰富节日生活,把酥油的功能发挥到了信仰的苍穹,让不是花朵的花朵从此插上翅膀,飞翔在高原,成为一地民俗,一方艺术精品。这,打通的不止一个世界。

4、

寒冷孕育的花

按照惯常的季节秩序,在西北,一旦到了秋季,那些姹紫嫣红的花朵们就会顺应时间的召唤,一个个渐次从人们眼前谢幕,隐身岁月深处,从此销声匿迹了。这是谁都阻挡不住的规律,是海拔和气候使然也。在没有暖气的时代,整个冬天,养花是不可能养得活的,很少有人家再能看得到鲜花了。按理说,花缘到此结束,想看只等来年。

但天无绝人之路,亦没有绝花之路。一旦到了冬天,当大地无法孕育花朵之时,天空则闲不住了。它隔三差五集聚云团,借着微风,铺展一层适度的云层,这就撒下那些洁白如玉的雪花,使花朵妆扮那些冬天的凋敝,黑白的村庄,以致把整个大地都变成了白色的花朵。细想想,这是多么伟大的奇观:每一朵完整的雪花虽只六个瓣,但没有两朵可是完全相同的,这整个天空里是漂浮着多么灿烂的世界!更何况,每一朵雪花都是在飘飘洒洒地如同长了翅膀一样地在飞翔,全部的翅翼声幻化成了千古寂寞。这时,站在雪地,雪中赏花,人接通的不仅是时间空间整个宇宙了。试想,那个花园如此浩瀚?那些花朵轻轻地摇曳中瞬间降落大地,再次携手?

所以,走在雪地里,我每每有一种人在花丛中的感觉。踏雪前行之际,我每每有一种踏花远行的飘逸。千朵万朵压枝低。与此同时,千朵万朵开满了山,让每一座山巅一时白头近天,就这样集聚起了滋润大地的水源,一时连同了世界的血脉。长江、黄河、澜沧江、黑河不就是流动着的雪花世界?

在西北荒野,褐色的大地一经春风吹拂而渐次变绿的色彩不就是那些未能随行江河远行而留守下来的雪花?大海昼夜奔腾不断掀起的浪花一朵朵不也是原来的雪花再次投胎西北?再细究,我们就会发现:浪花和雪花一直在相互转换,空气中到处都是失了形迹的雪花。花满世界,花活世界,每一缕空气都是盛开着的花朵,人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各种花儿的滋润与相伴。

犹记小时候镶嵌在泥屋土墙上那一页简单鄙陋的玻璃窗。每每到了冬天的清晨,我们一睁眼就会看到上面那些意境丰满的冰花。它们有的像立体的山水,有的像晶莹的宫殿,有的像花园的一角。千姿百态,形神兼备。不知是谁,伸出了怎样的一双妙手,经过了一番人未察觉的构思,总一日不辍地在那儿写意抒情,点缀着那一页页玻璃和我们不时被冻醒的夜晚,以致我们一日不落地享受那些冰花的滋润,心境也因此丰满起来。

后来听人说,那是屋外的寒冷和屋内的温度相逢相交后产生的水汽凝结的冰雕。可是,让我们奇怪的是,这水汽冰雕咋都那么丰富多彩、远胜花屏,简直一幅幅斗方和条屏?看着、读着这伟大神奇的画作,我很想把它们做成拓片或一笔笔速写下来。但遗憾的是,经过了人的一番惊扰,它很快就销身匿迹,变成五花六道的泪水,脏乎乎地径向大地投靠,从不留那么完美的形迹,哪怕一丝。

与之相比,山野里或湖面上那些自然形成的冰花、冰雕的写意成分更浓,其质感有点粗俗大气,存留的时间则很久。如果说窗玻璃上的冰花、冰雕的风格是婉约的,则这野外的冰花冰雕一定是豪放的。但无论婉约,还是豪放,最终它们都将化为一滴水,追寻大海,汇聚到大海;而大海又将在反思中蒸腾出丝丝缕缕的水汽复返高山,孕雪宜人;这空中是流动着更为壮阔、雄壮的河流及其浇灌着的花朵的。每每想起这一切,我自有一种与花形影不离,永远活在花朵中的幸福。

花外有花,谁说无花?

                                                                         2025、2、27 西宁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