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刚出门,准备去上班。大舅说,昨天晚上你姨妈走了,准备后天送。放下电话,我心里面似乎松了一口气,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瘦瘦的、挤满皱纹的脸,一双始终闭着的眼睛,几块褐色的老年斑,还有常年见不到阳光的病态苍白。我实在难以想象,人生最后的十多年,姨妈是如何熬过来的。
1
半路上,电话又响了。是侄子四全打来的。他说叔,你们到哪里了?我们等着你们吃宵夜呢。我扫了一眼车外,夜色早已淹没了公路两旁的高山,没有月亮,只见模糊的山体,黑黢黢的树林,不远处,是顺着公路奔流的银江河,河水在暗夜中无声流淌,只偶尔在前方闪出一片灰白。因为约好和弟弟一起,我们晚饭后才出发,九点多了,车子还行驶在半路上。一路上遇到几辆施工车,这一段正在修建高速路,路面早就被压得坑洼不平了。车轮从一个接一个的坑塘上碾过,车身边走边颠簸着,稍微加下速,车头下面的护板就会碰到凸起的土包,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在这样的路面上行驶,速度提不起,只能耐着性子慢慢开。
这一条公路我非常熟悉。只需要瞄一眼,我就知道车子所处的位置,我们离姨妈家还有二十公里的路程。很多年前,我经常走这条路。我熟悉路上的每一道弯,记得路边的每一棵树,还在路旁摘过橄榄,采过木棉花,被树林里窜出的野兔吓得跳起来。那时候,去姨妈家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需要早早起来,坐车到中途的水泄,接着独自步行二十公里,才能到达姨妈家。虽然这样,但我们一点也不怕,学校还没宣布放假,就盼望着走这一段路了。刚放假,我就坐上村里的货车,三十公里后到水泄,下车,小摊上买两个包子,然后一边走一边吃。我顺着车路,上坡,下坡,转弯,或者走上一大段平路。银江河一路相伴,在一个叫水底的地方和我分开了,转个弯奔向西边,据说是流入澜沧江。多年以后,我终于看到了澜沧江,但一直到现在,我也没到过银江河汇入澜沧江的地方。公路下方又出现了一条河,我知道,河是从姨妈家附近流过来的。离姨妈家不远处,河上架着一座宽大的木桥。我和姨妈的两个孙子,经常在木桥上玩,有时我们透过木板的破洞,看清幽幽的河水哗哗流过。
那一次我沿着公路一路向南。路上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不放心,虽然是白天,但我总觉得路边的树林里或者草丛中,埋伏着猛兽或者不知名的怪物。我故意制造声音,声音能驱散一部分恐惧。我有时唱歌,有时背课文,有时自言自语。有时,我会盯着远处的一棵树,数着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缩短自己和树的距离。实在走不动的时候,我就坐在路边歇息。一想到在姨妈家和舅舅家能吃上白花花的米饭,饭桌上会摆着香气扑鼻的肉食,我的双腿就灌满了力气。太阳要落山了,我终于走到了姨妈家。院场里静悄悄的,表姐正在房前的菜园里侍弄蔬菜。我靠在园边的木门上,喊了一声姐,眼泪滚了下来。表姐“哎呀”叫了一声,说你怎么自己走来了!马上丢下锄头,跑过来拉着我,回屋,打来热水,撒上盐巴,还帮我脱了鞋子,让我赶紧泡热水脚。那一年,我十一岁,第一次一个人走了二十公里路。
后来几年,那一段路我接着又走了几次。那几年,姨妈的身体还算健朗,她穿着蓝布褂子,戴着灰色的毛线帽,时常笑眯眯的和我说话。她的耳朵有点背,我们需要大声回答她,有时,我们也会凑到她的耳朵旁说话。参加工作以后,我买了酒和糖果到姨妈家,姨妈举着酒瓶,对着阳光看标签上的字。她发现是本地出产的酒,眼里便露出些不屑来。表姐后来对我说,你不用给她送东西,她挑剔得很呢!
四全在电话里说,我爷爷也在呢,听到你们要来,怎么也不肯先睡,一定要等着你们。四全说的是大舅。大舅最挂念的就是我和弟弟了。三十六年前,一场车祸让母亲躺进了黑色的棺木里。母亲的双眼没有完全闭合,嘴唇微张,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大舅立在棺木旁边,喊了一声小妹,眼泪刷刷地流。大舅说,小妹,你放心去吧,那两弟兄我们会照顾好的。大舅的手颤抖着,从母亲的脸上抹过。母亲的双眼闭上了。在后来的岁月里,大舅一直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无微不至的关心着我和弟弟。读书那几年,开学前回家,我背上的竹篮总是堆满了米、肉、油等好东西,兜里揣着大舅和一众亲戚给的学费。好像没过几年的时间,大舅的头发全白了,他们都老了,尤其是姨妈,衰老得让我们都意料不到。我参加工作几年后,姨妈的耳朵彻底失聪了,更糟糕的是,姨妈的眼睛也出了问题,眼球逐渐灰暗,视力慢慢消失,最后什么也看不到了。前些年我去看望她,她躺在床上,像孩子一样安静。我们没有唤醒她,不对,应该说是摇醒她。我在想,姨妈醒来之后,该如何才能让她知道,我是小妹的儿子,是小妹的儿子来看她了?除了语言,还有什么途径能够把我的问候传达给她呢?我始终没有想好。我们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我们来了,我们就在姨妈的房间里,坐在姨妈的对面,伸手就能触到。可对于姨妈来说,来或没来,没有任何意义。姨妈被困在一个黑暗的世界里,她的世界里没有声音,没有光明,没有生命。姨妈和我们的世界几乎完全隔绝,她已经无法感知我们的存在了。这一次,我们和姨妈永别,可对于姨妈来说,早在十多年前,她就和我们诀别了。
2
姨妈的骨灰盒摆在堂屋中间。
我到堂屋前磕头。站起来的时候,看到了姨妈的照片。照片里的姨妈还不是很老,眼睛亮亮的,嘴角向上挑,好像在对着我笑。我终于不再怀疑,姨妈是真的走了,现在的她已经变成了一捧灰,就装在那个盒子里。我忍不住想,那么大的一个人,住在那么狭小的盒子里,她会不会觉得拥挤呢?
表姐在院场里招呼着客人。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一些客人吃过了宵夜,散去了。还有一些人依然留着。大舅果然还在等候。我们的到来,让大舅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一些。看到我们,表姐和表哥都拢了过来,大家围坐在一起。表哥说,你姨妈走得太干脆了,几天前我去看她,精神状态还不错,昨天我又去,发现早上送去的饭她没吃,就给她煮了碗米线,你姨妈特别喜欢吃米线,晚上九点多,看着她情况稳定,就走了,十二点多儿子打电话来,说老人家有些不好,等我赶到时人已经走了。姨妈平时由表哥的大儿子照顾,住在街道旁的新家里,表哥和二儿子在老家,两地相隔两公里多。表哥为自己没能接到气而懊悔。姨妈住的地方我去过,在新家二楼,一个八、九平米的小房间,门窗都对着西边,光线不错。那次,我留意看了一下,屋里收拾得还算清秀,床铺干干净净的,没有老年人屋里那种特有的气味。想起来,那一次看望姨妈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次过后,我总觉得姨妈随时都会远行,但后来的几次电话,都和姨妈无关。谁也想不到,姨妈又熬了这么多年,活到了八十九岁高龄。
正说话间,一个戴着孝布的女人走了过来,她亲热地叫着我的小名,表现出和我很熟的样子。那女人我见过几次,但她出现在姨妈家,头上还戴了孝布,其中的关系我就理不清了。难道,她是表嫂过世后表哥另找的女人?女人走后,我疑惑地问表姐。表姐很惊奇,说你不知道呀。那神情,仿佛我早就应该知道一样。
表姐的声音不大,语速却有点快,飘浮在周围的声音变成一张大网,从岁月的河流中捞起一段往事。那一年春节,姨爹正准备吃下第二碗汤圆,同伴来约出工了,他们准备到山上砍木头。姨爹说,咱妈煮的汤圆真好吃,等收工回来我再吃。说着就放下碗筷,出门了。太阳落山以后,姨妈把那碗汤圆热了又热,还是没有等到姨爹回来。同伴跑回来报信,说姨爹被倒下的大树砸中,昏迷了。姨妈跌跌撞撞地赶到山里,可姨爹再也没有醒过来。失去了男人的护佑,表哥和表姐还小,姨妈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村里的一个男人实在看不下去,经常帮衬着姨妈。几年后,姨妈突然怀孕,生下了一个男孩。男人是有家室的,这事人们都知道。姨妈顶住村里人的风言风语,扶养男孩长大,给他娶妻成家。刚才过来的女人,就是男孩的妻子。我有些震惊,原来,在姨妈的生命历程中,还有这么隐秘的往事。奇怪的是,小时候,我无数次出入姨妈家,却没听谁说起过这件事。
亲友们还在谈论着姨妈的一些往事。在农村,谁老了的消息会传得特别快,时间不长,亲朋好友来了,街坊邻居来了,多年不见的也赶回来了,平时结下仇怨的也拢来了。人们聚到一起,缅怀逝者,送逝者最后一程。需要做的每件事都和逝者有关,所有的人都在围着逝者转。这一段时间,人们都在谈论着逝者,好多已经远去的往事,忽然变得鲜活起来,就连一些不愉快的过往,都成了人们深情追忆的缘头。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在这一时刻会被很多人同时提起。这是生命的高光时刻,是人生最后一场演出,而躺在盒子里的人,是唯一的主角(虽然她并不知情)。之后,逝者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在亲友的话语中慢慢隐退,然后被所有的人集体遗忘。所有与逝者相关的东西,最后都会被时间的河流全部带走。
3
按照风俗,我们需要给姨妈献祭。
献祭的时间安排在早上九点。一大早,我们就备好了火腿、米、油、茶、烟、酒、糖果、水果,还准备好了一托盘菜,十道菜,每一碗菜的上面都插上了花,红的,黄的,粉红的,白色的,很是好看。我们抬着花圈,提着毛毯,在一阵鞭炮声中走进了姨妈家。献祭的礼品摆在堂屋前的桌子上,我们跪在了姨妈面前。两个先生在右侧,主持着献祭仪式。不知道是人手不够,还是为了节约成本。站着的那位,一只手摇铜铃,一只手在翻那本破旧的经书。坐着的先生显得更厉害,前边摆着鼓,大腿上平放着铙钹,鼓架侧面还挂着一面锣——他管着三样法器。在念经的同时,他还要击几下鼓,鸣一下锣,撞击几次夹在大腿上的铙钹,有时显得手忙脚乱,让人疑心他会在关键处少敲几下,或者省略掉其中的某道程序。总感觉他们的法事做得有点敷衍,细看他们的外貌和衣着,和常人无异,没有丝毫道师先生身上那种超凡脱俗的气质。不过,好像没人在意这些细节,周围的人都在忙着做事,跪着的人该上香的时候上香,该磕头的时候磕头。先生的敲打终于结束,一个男人依次给我们分发了孝布。献祭仪式结束。
帮忙插不上手,我们就围坐在凳子上说话。说着说着,又说到了姨妈头上。说来也怪,表姐说,你姨妈的眼睛看不到了,耳朵听不到了,可她还会说话,她经常在咒人,那些人,有的还活着,有的早就不在了。菜饭不合胃口的时候,她就骂我们,说我们要饿死她,不想管她了。好在她身体好,没什么大毛病,有几次说眼睛痒,跟我们要了眼药膏,涂在眼睛上。过年的时候,我们会把她接到老家,她知道自己回到老家了,脸上有了笑容,话也多了起来。
表姐后来说到的一件事,听着有点好笑。那是好几年前了,那天中午,姨妈说自己肚子疼,还一口咬定是孙子小玉在害她。她很难过,说小玉太可怜了,年纪轻轻的就走了,你们拿三柱香来,我要烧给小玉。家人都很奇怪,姨妈凭什么认定小玉走了呢?姨妈说这话的时候,小玉就坐在旁边。他默默地找来三柱香,点燃了,递到姨妈手里。姨妈摸索着,把香插在香炉里,嘴里嘟嘟囔囔的祷告着,无非就是小玉你安心地走吧,不要来害我了,我还要多活几年之类的话。我们听着,都笑了,小玉也笑了,直到眼里笑出了泪花。
立冬过后,滇西的阳光依然强劲。天上没有云彩,院里没有大树,有人受不了热,挪到阴凉的地方去了。大家沉默下来。在姨妈家待了两天,亲友们用语言串起姨妈的一生,姨妈的形象鲜明起来了,她的经历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中连续闪过。可到了最近的十多年,一个躺在床上的衰老女人,成为姨妈留给我的唯一印象。无论怎样想象,我也很难体验到姨妈的真实处境。眼睛和耳朵,是人身体上最为重要的器官,它们的最大作用,是让外界的信息得以进入大脑,根据那些信息,人们作出分析和判断,指引着正常的工作和生活。它们是获取信息的重要通道。雄伟的高山,壮阔的大海,精美的建筑,幽雅的公园,美丽的花朵……从某种角度来说,没有视觉就没有身边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声音更是奇妙,鸟鸣声,溪流声,乐曲声,说话声,各种动物的叫声,街道上的吵闹声,叫卖声……无数的声音汇入生命,丰富了我们的生活。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同样离不开它们,令人心动的一颦一笑,暖人心扉的舒心话语,烦闷之时的贴心安慰,那些难忘的瞬间,愉悦的声音,伴随着我们度过了无数孤寂的岁月。我们用视觉和听觉获取的信息,建构出一个有声有色的世界。
无法想象,抽去了视觉和听觉这个根基,我们的世界会塌陷成什么模样?有人说,还有触觉和嗅觉。但很多东西是触觉和嗅觉无法感知到的。我们能摸到的东西毕竟有限,我们能闻到的,仅仅只是某些物体特有的气味,最致命的,是我们无法触摸或者闻到声音。我们对外界的感知,很大程度依赖于声音。没有声音,看不到文字,人们之间的相互沟通就难以实现。十多年的时间里,姨妈用残存的触觉和嗅觉,努力感知着曾经熟悉的世界,姨妈能够获取的信息,已经少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在姨妈那里,生活已被压缩为几个简单的动作:饭碗递到手里就吃,水杯塞到手里就喝,内急了,就摸出床边的塑料盆来解决。她的全部生活都被固定在一张床附近。虽然姨妈的口里还能发出声音,还可以不停地说话(很多时候,姨妈都在说话),但姨妈不知道,有没有人待在身边,有没有人在听她说话。
几十年来,姨妈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身边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先是丈夫,小妹,接着是母亲和父亲,再然后是弟媳,女婿,儿媳……亲人的不断离去,身体器官的接连背叛,反而坚定了姨妈活下去的决心,激起姨妈和命运抗争的勇气。是的,你让我看不到,你让我听不到,我没有办法,但你想让我放弃生命,决不可能,只要还喘着一口气,我就要活下去!姨妈在和自己的厄运在搏斗。每一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活着是生命的本能,但像姨妈一样活着,不仅需要本能,还需要勇气和毅力。十多年了,无论如何艰难,姨妈都在努力地活着,活得像余华小说里的徐福贵。很多时候,我们缺少直面困境的勇气。前段时间,小区里面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因为债务问题而选择自我了断。网传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因厌学而走上了绝路。生活中,这样的事例并不少。我坚信,如果他们看到在暗世界里坚持了十多年的姨妈,一定会羞愧不已,然后改变想法,勇敢地活下去。其实,人世间的困境都是暂时的,只要咬一咬牙就挺过去了。困境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逃避。第二天,我们将姨妈送上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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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忽然就醒了过来。四周是漫无边际的黑,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黑暗,寂静,和没有缘由的恐慌。我闭上眼睛。这是姨妈的暗世界吗?不同的是,我知道自己只是暂时进入,几个钟头之后,我将回到那个喧闹的人间。而姨妈不一样,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我想,如果和姨妈一样,我能坚持多长时间?这样想着的时候,恐惧不由自主的从内心深处开始蔓延。我会和姨妈一样吗?我打了个寒噤。和很多年前一样,我需要用声音来驱赶恐惧,哪怕是工地上烦躁不已的机器声,车辆的喇叭声,车轮从路面跑过的摩擦声,电梯门开了又关的咔哒声,小年轻喝了酒后的吵闹声,小区里某个房间里传来的狗吠声,或者来自某个角落的鸡鸣声。我在渴望着某种声音。
那么,要有多大的勇气和毅力,才能在无声而又黑暗的世界里熬过十多年呢?恍惚中,我似乎再次看到了姨妈,她的身躯比平常高大,眼睛依然闭着,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谜一般的笑容。
(本文首发于《边疆文学》202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