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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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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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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鸣

夏天的日落总是要迟些,黄昏时分,太阳依旧挂在地平线上,滚滚日光涌动着,云如同扭曲在水波中。

一个高挑清瘦的年轻人在这偏僻的地界,漫无目的地沿路走着。太阳被吞噬了最后一丝光芒,其余的光挣扎着,弥漫在天空上。天变成昏蓝色,云的痕迹若隐若现,前路的事物也一点点黯淡下来。

郑辙的思绪流转着,又杂乱无章。他一时之间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以及自己为何走在这里。甚至于,他在刻意抑制自己的心思,仿佛尽力在掩盖什么。但当他拿起手中的东西,回忆还是不由自主的涌动起来——那是两张皱巴巴的纸,已经被揉搓得不成样子。上面的文字随着纸的褶皱,有的突起,有的重叠,手握住的那角被汗液浸透,难以分辨。

他记起,这其中一张是他的病休书,一张是他的工资降级书。与此同时,他想起了自己如何失魂落魄地走出公司大门,想起了自己被涔涔汗液浸透的短衫,仿佛那一切场景,再一次在眼前交叠着。

今天的午后,蝉鸣阵阵。部长李春将这两张纸狠丢在他面前。郑辙拿起一张,却发现是自己又被克扣了报酬。还没等他开口问询,李春早已劈头盖脸地骂了起来。

“你能干干,不能干滚!一天这个病那个病,你想耗死谁啊?你以为现在招人很难吗?像你这样的,出去一抓一大把。”

郑辙呆滞地望着他,才发觉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握紧了拳头,却率先把头低了下去。周围的同事们,有的讪笑着,有的神带怜悯,但没有一个人公然说些什么,如同在围观一只正在被猎杀的困兽。李春转而面向众人,接着道。

“各位,好好干。该有的总会有的。至于你,可以走了。”

他鄙夷地看了眼怒火中烧的郑辙,轻蔑地笑笑,转身离去。

蝉鸣和议论声猝然大了起来。王清默默走到他身旁。

“你……没事吧?”

郑辙开口,却是猛然间咳嗽起来,嘶声力竭,引得众人停了话语。李春走到门口探头瞧着,低声暗骂,又走了。周围渐渐没了声响,只有郑辙自顾自地收拾东西,王清手足无措地站着,便跟着帮忙。郑辙轻推开她,起身,向门外走去。

直到他快走下楼梯,王清才幡然醒悟般跑出来,又叫住了他。犹豫了片刻,眼见他又要走,才说道。

“病不轻吧?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在下午,他将车抵押了出去,换回了一笔微薄的资金——这车是父亲唯一遗留下来的东西,早已值不了几个钱,但店老板还是克扣得不成样子。郑辙极其愤怒,因为这不失为在侮辱他的父亲——然则,他已无路可走。以他穷困潦倒的境遇,如此重病,谁也不能保证他能扛过今晚。

他只回想到这,才记起将房租转账给房东。房东是个年近古稀的老太婆,人很和蔼,但对钱显然更和蔼,住在身后这座城市灯火最繁华的地界。而他的家——那件坐落在偏僻郊外的小屋,只是她资产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也是他能找到的最低廉的房子了。房东收了款,寒暄了几句,却是在暗中催促他下次不要拖欠房租;他想,如果他没有还上房租,是不是连这几句寒暄都没有呢?他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对炎凉世态的悲哀,又像是淹于人海的无助。在这熙熙攘攘的人间,却有孤立无援的意味——这当真是件戏谑的事情。更何况,他背对着城市,灯火越来越远。

一只乌鸦凌空飞过,哀嘶着黄昏,黯淡天光下,乌黑的身影如一片流动的雾,落在了远处一座建筑的塔顶上——那是一座寺庙,荒废多年了。院墙剥落成灰色,寺顶的瓦片所剩无几,塌陷出一个窟窿,木制的房梁裸露在外,不少已经断作两截。寺院的钟楼也破败不堪,仅剩一面墙还矗立着,光线映照出巨大的铜钟的轮廓,静静悬挂在塔顶……这一切是神圣,诡异又苍凉。

他的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股愤懑和不平来,仿佛所有因为无能的不甘都在这一刻化为了怒火。他将手上的纸揉成两团,狠丢在路边,对着空旷无人的道路歇斯底里地呐喊起来。

“佛?神?是佛创造了我,还是神创造了我?他赋予我生命,这如今却成了我一切痛苦的根源,这又究竟是为什么?你公正吗?既然公正,为何不活在人间?”

他不知嘶吼了多久,直到虚弱至极。正向前走去,却又一个踉跄摔倒,看着地上地纸团,哀叹一声,还是悔恨地将他们捡了起来,揣进单薄的口袋里,一阵风过,他冻得微微颤抖,即使这是夏天的风,此刻也好似寒冷无比,便紧忙快步走着。

忽然间,一声巨响如雷般炸开,吓得他一个震颤。那声音浑厚,带着金属的清脆,一阵阵回响燔山熠谷似的荡开——这是钟鸣。他茫然回身,四处顾望着,却见那寺庙顶上的铜钟,在早已昏暗无比的最后一点日光中,好似在摇晃着,如同有人将其敲响。

世界仿佛突然陷入了朦胧,听不清楚,看不真切,被一片沉寂笼罩着,只能听见钟声愈发遥远。一切好似都在延伸着,了无尽头……突然,一辆车急驰而过,将他从朦胧中拽出,像一场梦境支离破碎,像一片云雾恍然被吹散。车在呼啸,风缓了喧嚣,被卷起的树叶沙沙作响……这一切降临,世界又化为真实。再回看,塔顶的钟还是孤零零地悬挂着,没有一丝动静,一点点隐没进夜色中。

当郑辙到家时,时候还不晚,但他已经发起了高烧。王清打了几个电话,无果;只好留言,询问是否要送药。

杳无音讯。

他神志早已不轻,恍惚中一切都变得可望而不可及。他踉踉跄跄扑倒在床上,胡乱扯了些被子,昏沉睡去。这一夜,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睡梦中还是醒着。他看见,在办公室里,那两张纸一次次被他揉成一团甚至撕碎,密密麻麻飘散在空中;但转眼间,又崭新挺拔地出现在他面前;他一会会听着议论和蝉鸣,直到它们变得震耳欲聋,将他吞没。他想说话,却只能张着嘴,说不出话;他看见李春,一次又一次用鄙夷的眼神望着他;看见房东,源源不断的金钱涌入她的手中;他看见了王清,在他甩袖走后,仿佛在哭泣着……

他感觉自己又来到了寺院外的路上,一群白鸽飞过,转眼间化为乌有。他看见,有人登上了塔顶,拉动撞钟木,忽然松手,木条急速撞向钟去。世界仿佛停顿了片刻,随后,钟鸣声排山倒海般袭来,山鸣谷应,头痛欲裂……突然间,他听到似乎有人言语,那声音极其微小,却清晰而空灵。

“你……有怨念吧?”

这人的话语听不出喜怒,觉察不出音色,如同是呼呼狂风吹成的。

“我?什么?”郑辙恍然发现自己能言语,四寂中满是空灵的回响。恍然似置身于佛堂里。

“我的孩子,你是否想说些什么?”

郑辙初反应过来,不禁怒火中烧。

“孩子?我为什么是你的孩子?你凭什么做我的父母?你……你的孩子?你是神吗?既然都是神的孩子,为什么总有人要蒙受苦难?你当真公平吗?”

他想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悲哀与怒火,即使这声音听不出丝毫感情来。

“我何尝不公正呢?你的怨念从何而来?”问话者不紧不慢地说到,完全没有动怒的意思,如水般平静。

“你,你,你难道没看到我的遭遇吗?难道看不见,他们是怎么欺辱我的吗?那李春,他……”

问话那人不知为何笑了。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郑辙大为惊愕。“我……”转而,他又愤愤不平,“可是……我又哪里有生杀予夺的权利呢?”

问话人明显嗤笑了一阵,回音游荡在四壁。

“我赋予了一切人生杀予夺的权利。猫捕鼠,鹰捉蛇,这才叫公平。”

“可是……道德…… ”

那人好似突然暴怒,四周如同琉璃碎裂般迸开声响。

“道德?你且醒醒吧!那都是刺向你的利剑,你却还要向它们感恩戴德是吗?你甘愿为此为奴吗?”

郑辙好似突然冷静下来。

“那就要如此让我的双手沾上鲜血吗?”

“不不不。”那人看似很高兴。“你不需要做任何事,我可以助你。这件事不会为人所知,甚至与你毫无瓜葛。可好?”

郑辙沉默了。他发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无关乎己的抉择。片刻,他开口。

“好。”

那人不知为何狂笑起来,大如雷鸣,震碎了郑辙的梦境。

四周并不宁静,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风雨猛击在窗户上,年久失修的边框嘎吱作响,伴随着杂乱的咚咚声。他从床上坐起身,环顾屋内,一切仿佛都未曾发生。他恍然发现自己精神极好,早已不发烧了。在黑暗的夜色中,仿佛雨都在屏气凝神着,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细碎,急促,随后,门铃响起。

“郑辙!你还好吗?”

一个轻柔的声音焦急呼喊着。

是王清。

郑辙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的病尽数好了,踉跄起身,打开了门。

门外,一辆打着灯的电瓶车停在屋棚下,王清正提着一袋药,急忙打量着郑辙,眼里流动着不可名状的神色。

“嗯…… 睡了一觉,大体都好。”

郑辙接过药,说话已经不再咳喘。王清的神色缓和了不少,又转为踟蹰。

“那…… 你有事记得打给我。”

“嗯”

王清回身走去,刹那间,一道雷在远处炸开,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去。白紫色的光芒短暂照亮了夜空,映出雨一片片交织着;就在郊外的寺院顶上,那铜钟好似正在摇晃着……

此后在家中病居的几日,与那问话人的对话好似一直在他脑中一遍遍重复着。他的病好了,神志却还总是不清醒。每次在梦里,他总会发觉自己又走上了那天黄昏归家的路,而后天急速黑去,风雨骤然而至;忽然间,又站在了破败寺院外的小径上,而钟声正在回响着……他的心中有一种不安在蔓延着,又发觉可笑——那只不过是个天方夜谭的梦境。可这种罪恶感如影随形,总是挥之不去。或许人一旦动了这等心思,再洗去就很难了。茶饭不思数日,他只能一回回安慰自己道。

“有什么关系呢?高烧时候的幻想而已!我究竟在担忧什么?他的蛮横带来的代价终归是属于他的。而我,为什么会有罪责呢?“

他便带着这般想法,一回回睡去,再一次次惊醒,短短几天不知辗转了多少回。

这天早上,他才想起——已经到上班的日子了。

夏日极为燥热,郑辙沿着来时相反的路,六神无主地走着。一切都似如此无情,那天与云,鸟和树,无论如何谄媚般讨好他,他都没有丝毫触动。在走入城市的喧嚣中,他好似看见公司大门直敞开着,将他不可抗拒地一步步吸入其中;李春的怒骂,人群的嗤笑,一切又回响起来……

他头痛欲裂。但刹那间,他不知为何平静了,心中所有纠缠的想法都黯淡了下去,也再没有欲望的波动。这是一种极异样的感觉,像是一种释然,但转眼间又化为了绝望。他仿佛一眼洞穿了自己未到的一切——他即使今天逃过一劫,还会有无数个和昨天一样的明天。李春不会死,他死了还会有下一个!那些人和事,是否仅仅是为了折磨他而存在呢?

那天梦里的声音开始萦绕在脑海中。

“你且杀了他吧!这才叫公平!我将判你无罪!”

他横下心来,转身走进一家店铺,买了一把水果刀,不大不小,恰巧足够揣入口袋里,又能紧紧握在手中。他的手指紧紧压住刀鞘,轻一用力,滑动的触感顺畅,震动在指尖。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抉择仿佛第一次在自己手中,如此精妙,或许,这才是他的救赎。

“不留后日,何以赎今。”

那人的声音又言语起来。

郑辙走进公司,无视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喧闹,径直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区。李春正巧在工位旁站着,好似在指指点点些什么。看见他,立马变了面色,手指向他,又喋喋不休地挖苦起来。郑辙快步冲上前,口袋中压紧的手指轻轻一推,将刀鞘拨出——那是一道清脆的响声,他从未如此快意过。郑辙没有丝毫犹豫,将刀在空中划过半周,直对着李春的喉咙而去。他闭上了眼,世界突然间毫无声响,不知沉寂了多久,猛地炸开般,一股热流喷在他的脸上。呼啸和尖叫交杂着,还有人破口大骂;他听见李春倒地的闷响,又有人和桌椅碰撞的动静。有人扑到他身上,他也倒下身去……

郑辙回过神来,他正站在公司门口,风呼呼吹着。里面人来人往,但没有人注意到他。水果刀在手心中攥出了汗,他却握得更紧了些,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入其中。

在工作区外,他恶狠狠地打量着,寻找着李春的身影。不少人从他身边走过,却好似没有一个人看见了他,并且洞烛其奸。他就如一只潜行的野兽在窥视着猎物。

然而,环视了一圈,李春不见其踪;其他同事们,只有寥寥无几的人聊着天,神色似乎带着一些不安。而李春的座位也空空如也。

郑辙好似突然失去了什么,水果刀从手中滑落,茫然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依旧没有人与他交谈。王清默默走到他身旁,将一个信封丢在桌上,面色苍白,无神地望着他的方向。郑辙拿起信封,却见其中是厚厚一沓钱,足以抵得上他三个月薪水。

郑辙一时语塞,

“这……这是?”

“公司给你的,抚慰金。”

“李春……给的?”

王清一惊 ,警觉地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显然也听到了,不再言语,都望向他们,三伏天,竟然有冷若冰窟的寒意。郑辙不明所以,但看着王清欲言又止的眼神,一种早已诞生的想法,好似在这一刹那被证实。他直起身来,想焦急地发问,却结巴着句不成章。

“李春……他……他是……”

“李春……死了。”

郑辙猛然站起,又瘫软着坐下。王清赶忙去扶住他。无人料到他会有如此大反应,竟显得李春是他恩人一般。他顾不了什么,呆滞地坐着,脑中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却好似都扭曲变换起来,如潮水般向他卷来。

“他……他怎么死的?”

“车祸。你回去那天……晚上,就在我去找你经过的路上。当有人赶到时,他已经身首异处了……“

后面的话,郑辙没再听下去,他想到,今天来时,双脚或许正踏在李春的血迹上;他又想起了,那天荒诞不经的梦。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李春的死没有给任何人带去喜悦,反倒好似在每个人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影——即使他看起来是如此十恶不赦。但当死亡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眼前时,人们才发现他可以如何猝不及防地带走一个和他们一样的人,并且发觉他也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郑辙从午后坐到了日落,脑中重复回荡着。

“李春……死了。他死了,他当真死了。这一切都是真的。”

黄昏,他走在街上,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无拘无束地走过。他发觉自己是自由身,这是一件丝毫不关己的事情,但他却如同被带上了脚镣一般,正在被人押赴刑场——他甚至觉得,押赴刑场也比眼下好得多,即使没有任何人猜忌自己,即使他自己都难辨真假。

他将车赎了回去,面无表情地往家飞驰着,那种不安吞噬了他的全部心智,坐在父亲遗留的车里,他仿佛能心安些许;当他路过那座荒庙时,他尽力踩住油门,飞驰而过,似乎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事物降临。忽然间,他听到了什么,浑身一颤,随后歇斯底里地嘶吼起来。

山谷间回荡起一声钟鸣……

这天清晨,风偏冷,四野都蒙着一层薄雾。那如梦魇般的古钟矗立在云雾中,只留下一片模糊的黑影,仿佛在凝视着什么。

郑辙一夜未眠,心中总算安定了些。洗漱后,他抬眼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猛然吓了一跳——他的双眼红肿着,无神,不知在望着什么;面色苍白,憔悴不堪,突然生出一股陌生感来——他好似已经不再是郑辙,而是飘荡在荒野的游魂。

这种剥离感如此真切。他决意不再想任何事情,出门,坐上车去。

车缓慢地开着,他却紧握着方向盘不放,眼神尽力抓住目所能及的每一个地方。他将那种欲望和想法压在心底,尽力什么都不想。他正这般开着,天忽地暝暗下来,原本晴朗的天色蒙上成堆成叠的浮云,光在其中挣扎着;他听见车窗上有咚咚轻响——几滴雨珠落在玻璃上,紧接着,瓢泼大雨急促地打下来,风也在呼啸着。车在风雨中不住地震动,而不知在何时,时候已经变成了黑夜;再回过神来,他正坐在副驾驶上,眼前只剩下车灯刺眼的光芒。他转过头,却看见驾驶位上正坐着自己,狰狞着,狂笑着,车速越来越快。他惊恐地望着眼前的路,在道路的尽头,矗立着李春肥硕的身躯,转眼间就到了车前……

郑辙狠踩向油门的位置,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响起,他猛地向前倒去,又被安全带缚住。周围的天色如常,太阳光刺眼——而他正急刹在一个路口,隆隆车流在面前驶过,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他正惊魂未定,恍然间又听到了话语声。

“这是生杀予夺的权利……这是公平的代价。”

郑辙忍无可忍,怒从中来。

“你!你究竟是谁!你为什么要如此!要杀了他,还要杀了我吗?”

那人冷笑道。

“我何尝不是你呢?你的贪欲,你的罪念!这可是你要我这么做的,还不合你意吗!”

郑辙正要追问,却被身后的喇叭声打断;再回看,除了车被他敲打得震动着,已经再也没有声响了。

他魂不守舍地在工位上待了整天,一言不发,总想把这件事彻彻底底地想明白,结果却是无济于事。王清找了他数回,不知为何,每次总似在自言自语着,说了一会儿,就哽咽起来;而郑辙若回话,王清才好似突然回过神来,强颜欢笑起来;她总重复着——“你好好的,我要陪你……”他觉得这一切极其不真实,仿佛在梦里,但他又无时无刻不真真切切地活着,头绪便愈发无章。

下班后,他没有丝毫犹豫地跑出门去,走进了派出所。

两名警察正在谈笑着。郑辙激动地冲上去。

“我要自首!”

一名警察好似没听清,不可置信地问。

“同志,你说什么?”

“自首。”他把兜中的水果刀丢在桌上。那名警察还没反应过来,旁边那人已经迅速冲上来,将刀推到一边,紧接着狠狠摁住他,带上了手铐,嚷道:“别动!”另一名警察如梦方醒,急忙跑了出去……

郑辙没有丝毫反抗,不为所动,仿佛归得其所。

他被带到了审讯室,一名老态龙钟的警察,正威严地看着他。突然间,刺眼的强光亮起,他闭上了眼——他觉得这才是光明。

“你说,你要交代什么?”

”我……我杀了人。”

“你杀了谁,什么时候?”

“就在前几天。他是我的部长,叫李春。”警察记录下来,交与旁边的人,嘱咐了几句。那人飞快地出了门去。

“你为什么杀他?”

“他……他十恶不赦。他没有任何用处,我忍无可忍……”

“那你就要取他性命了?这于他公平吗?”

郑辙突然想起了什么,鬼使神差地说。

“我杀了他,这才叫公平。”

那警察猛然站起,不可思议地问道。

“你……你说什么?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只有杀了他,才有公平。”

“你住嘴!”那警察暴怒道。“真是不可理喻!你……你竟然……如此心安理得!”他正要往下说着,先前出去那人回来了,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那警察变了神色,脸上是一种不可名状的神情。他迟疑了片刻,起身将审讯灯关掉。

“李春……是你杀的?”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郑辙突然露出惊恐的神情。

“肃静!”那警察严肃道。“在我们看来,这件事与你没有任何瓜葛。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地方!”

“不,不。我求您了,快把我正法吧。”郑辙哀嚎着。

“真是无理取闹,这种事怎么能信口胡言呢!”

旁边那人低声道。

“我看他精神不是太好…… ”

那警察打量了他一阵,冷冰冰地说。

“同志,您要是有什么困难,我们可以帮助您;你要是没有任何目的,请您出去吧。”

……黄昏的街道车流来来往往,郑辙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去何方。他拖着如同负担的身躯,缓缓挪动到桥旁。稀疏行人走过,有的对他视若无睹,有的边匆忙走着,边用鄙夷的神色打量着他。他发觉自己不知何时与世界隔绝了,正独立于人群甚至独立于肉体活着。他将手搭在围栏上,向下望去——河水是幽深的墨绿色,看着很是浓稠难以分辨河水是否在流动。他的脸在水中摇曳着,又像是他在摇曳着。他看见,在某一个时刻,他的脸上扭曲出笑意——他竟觉得这河水如此动人,正不可抗拒的吸引着他;他急不可耐地想要一跃而下,拥入河水的怀抱。

就在此时,他看见水中,自己的身旁,出现了个白色的身影。他扭头看去,王清也正在注视着他。她不知何时换上了一件雪白的长裙,娇柔的身子在夕阳下楚楚动人,衣摆正随风飘动着。她的脸上泛着淡笑,眼神中却流动着掩盖不住的苦楚,好似含着泪,轻声道。

“快,走啦。”

郑辙不明所以,又不自主地跟随她走去。

日色越来越迟了,夕阳将王清的影子在地上拖拽得极长。她一路轻快地走着,不断说着话;而不论郑辙如何回答,她都只自顾自地说着。突然,她回过神来,郑辙也跟着停下——他看见,王清的眼眶红润着,说话也带上了哭腔。

“你知道吗?我很爱你。”

王清的眼泪潸潸而下。郑辙一时间不可思议,欲要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我明白……我明白……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你正在承受着什么。这不是你的错。我一直不敢说,我太胆小……”王清哭得梨花带雨,白色的衣襟染上了成片的泪花。

“我说过的……我要一直陪着你。有些事情来不及了。我会在这里……一直,直到永远。你不要害怕……你不要害怕……很多事情不怪你。过了黄昏,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郑辙愣在当场,下意识抬起头来环顾四周——正是在一条昏暗的山间小径上,林荫道下;而在他眼前的,是一座破败的庙宇;在最高处,一口古老的铜钟,肃穆地悬挂着……

他好似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身躯不住地颤抖着,却又不由自主地跟随王清步入其中。院中一个人也没有,但木鱼响和诵经声不绝于耳;他感觉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喷薄欲出。王清走到院中央,对着腐朽不堪的木制佛像,虔诚地点起了几炷香;她回头看着郑辙,泪眼婆娑。

“没事了……没事了……”紧接着,她鞠下躬去。

一声震耳欲聋的钟声鸣起,太阳仿佛都为此暗淡了一刹;郑辙瘫软着倒下身去,好似被抽去了筋骨;他听见,周围回荡着钟鼓乐,无数人的声音,层层叠叠,低吟着乐章。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郑辙恍惚了许久,方才站起身来,四周已经什么动静都没有了——他好似一场大梦初醒,从枷锁中脱身开来,身体轻轻飘飘的;王清依旧哭泣着,黄昏的光影愈发昏暗,几近看不见她的神情。

她哽咽开口。

”你走吧。去一个新的地方,好好生活。“

郑辙突然涌出一股冲动。

“你也去吗?”

他看见,王清的脸上划过一丝惊讶,紧接着是迟来的欢喜,却道。

“不了……不了……你快走吧,我会来的;你快走吧,时候不早了……”

寺院的高瓦掩映了最后一丝光线,王清凝望着他,仿佛永远。当天空彻底化成黑夜,太阳的火被群山吞噬。郑辙好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向前,想要拥抱住王清。她笑着,高喊着什么;四周的景物急剧变幻,再睁开眼,眼前的一切都已不见,他正站在一条陌生的路上;而远处的群山上,那本该落下的太阳,竟又冉冉升起。

他仿佛听见了,王清最后的一声呼唤。

“我们终究会重逢,在千百年后,在落日前……”

他木然望着眼前的道路,迟疑抬脚,跨下了第一步……

三十年一恍如云烟。郑辙好似活在梦里,一切都如同在昨日,几天前,他收到一封信——那信来得是如此猝不及防,几近是凭空出现。

是王清寄来的。

郑辙,

日子一晃都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吧。我总以为能忘掉这些事情,也能忘掉你。但我如今才发现自己有多傻,有多不切实际——很多事情忘不掉,因为刻骨,所以铭心。三十年了,我在梦中见了多少次你啊!那种感觉是如此真切,仿佛你一直都在我的身边。

仿佛,你还活着。

我得了很重的病,治不好了——你会心疼我吗?但这或许于我而言才是解脱。我能来见见你吗?哪怕一眼也好,一眼也好……可惜我现在走不动路了,要是当时……当时我再多见你最后一眼就好了。你活得很好吧?你还和我一样记得这些事吗——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清醒了。我看到你的样子了,在梦里,也在未到来的日子——你离我越来越近,像风一样;我也像风一样奔向你……我们的距离有多远?是生死还是天涯?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你会来的。你来得比疾风还快,跨越时间和山海……

信的署名在几个月前。

结尾,她格外娟秀地写了一行小字。

“你来找我,我陪着你。”

不过,按年龄,两人理应都年近花甲了。

在烈日下,郑辙又走上了那条郊外的道路,仿佛还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那间出租屋似乎没有再住人的痕迹,屋顶已经塌陷了半数,破败不堪;一位老人在路旁晒着太阳,躺在躺椅上,脸被一顶呢绒帽盖着,正小憩着。

“老人家,这里不住人了吗?”

老人闷哼几声,坐起身来,椅子嘎吱作响。

“是啊……都三十年了吧……那时候,有个年轻人,好像是病死在里面了,后来不知道怎么样……这么多年了,再没人住过,唉……”

老人摘掉帽子,转头,却空无一人。一阵风过,破旧的门板只呀开合,如同是有人走了进去。

日落,古庙前。这座庙不知何时化为了残垣断壁。

一个登山客途径,却见一个年轻人站在庙前;他开口,声音带着风的空灵。

“这里……什么时候变成废墟了啊?”

登山客很热情,喋喋不休道。

“这里啊……好几十年前了吧……一个晚上还不知道是黄昏,突然就塌了……听说……”

郑辙一言不发,也无心再听下去。他看见,在林荫的尽头,黄昏的阴影里,一袭白衣在飘动着……

登山客回头,一阵风过,松林下枝叶沙沙滚动,好似有人飞奔而去。悠长的林荫道上空无一人,在路的尽头,两个土包上,长着青碧的松树,风过作响,融入沙沙的松涛中。

忽然间,山谷震颤了一刹。

在这片太阳未落的土地上,回荡起一声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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