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盛夏的夜空,繁星闪烁。鸡关山下的铁溪河泛着微弱的星光。生产部长张兵走在河滩卵石上,身后紧跟着几位手拿铁铲、肩杠PVC管道的工人。
"郭总,暗管真要铺设到河心?"张兵部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谨慎地用对讲机再次向老板询问;手电筒的光束扫过铁溪河面惊飞了河岸树枝上的夜鹰。三十年前,少年的他和郭启明曾在这条河里比赛扎猛子。
"张老哥,上齐全套环保设施,开支就要近百万,这钱够全公司缴四年的社保。但这笔钱从哪来?我没法!你说该不该埋这暗管?"对讲机传来郭老板低沉的语音。
“哦,那我明白了。我只是担心这污水流进铁溪河,会给下游生态惹出麻烦,尤其是养鱼户的鱼塘。”
“张老哥,不用顾虑!铁溪河两岸是活水养鱼,只要我们注意细水长流、定时定量排放,危害就不会明显;再说,我老同学就在环保局执法大队担任队长,我有法搞定!”
铁溪河岸上,“鑫源生物”四个霓虹灯红字在厂房屋顶上耸立着,河面上泛起一连串暗红色倒影。此时,公司总经理郭启明正站在办公楼顶层的落地窗前,焦急地等待着;他指尖夹着的香烟明明灭灭,夜幕下远方的零星灯火在他瞳孔里跳跃,像在黑暗中窥伺的眼睛。
“郭总,暗管道已经接好了。”张兵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
郭启明掐灭烟头:“张老哥辛苦了!记住每晚12点至凌晨6点前定量排放,不得有误……。”
“明白!”张兵回答得干脆利落。
不一会儿,企业污水池的暗管阀门转动声在寂静的厂区格外刺耳。一股暗红色废液顺着新铺的暗管涌入河心,河面中央浮起一层诡异细长的荧光。
二
盛夏夜晚的南河,微微的晚风携带一丝凉爽吹拂两岸。岸边一座新建的金江宾馆顶层的豪华茶厅,灯光通明,宾客满座。
在茶厅角落处一间茶座包间里,环保局执法大队长吴新华应老同学郭启明之邀,来此品茗叙旧。吴大队长年近四十,大学本科文化,党员、业务骨干,因工作业绩突出,近期已被组织部门列为环保局副局长人选,正在走组织考察程序。所以,他处事低调。按他的惯例,这种高档消费场所的活动,他一般都会回避,但今天却不同,在老同学郭启明再三盛情邀请下,他说什么也不好推辞了。两人在茶座包间见面,一阵寒暄后,郭启明就将话锋一转:"老同学,听我儿子说,你家闺女雨晴也想报名参加中学生暑期国际(新加坡)夏令营?"
“唉!是呀,老同学,此事正搞得我脑壳痛,五万八的报名费,可要花销我半年的工资啊,我还不能和你比,你的儿子说去就能去,因有你这个……唉!”吴大队长盯着青花瓷杯里沉浮的竹叶青,无奈地摆了摆头,露出满脸的愁容。
郭启明狡黠地微笑了一下,顺势推过来个“玛轮特"女式真皮黑色挎包,拉链缝隙露出扎钞票的银行封条:"老同学,不必为此焦虑呀,这,就当我这个做叔叔的给侄女添个随身携带的挎包吧。"
“这,这,怎么使的(要的)哦!老同学……”吴新华慢慢伸出手,缓缓地推了一下黑色挎包。
“唉!老同学,这算多大个事呀?不要伤了孩子的自尊心嘛!再说啦,我们是老同学,相互关照也是人之常情的呀!就收下吧!”郭启明说完,用食指指着自己的嘴,示意老同学不必说话。
吴新华沉默无语,一个手指却在黑色挎包搭扣上打转。窗外,南河上的夜游船正徐徐驶过金江宾馆彼岸,船头上安装的LED屏滚动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字样,在夜航道上格外醒目。郭启明猛然起身,推说公司还有急事处理,便匆匆告辞而去。
当吴新华携带黑色挎包走出茶厅时,只听见背后传来茶厅老板悠长的吆喝:"掺茶——满碗金汤哟!"
三
铁溪河下游的西湖村,具有鱼塘养鱼独得天厚的自然条件和悠久的传统历史。村上年近七旬的李有田这辈子最得意的事,就是在铁溪河畔的鱼塘里养出了会跳龙门的金鳞鲤鱼。
这天,天色蒙蒙发亮。他去巡塘,手电筒照出的却是如繁星点点般的白花花鱼肚皮。李老汉赤脚踩进鱼塘,蹲下身捞起一尾翻肚的鲤鱼,鱼鳃里渗出的黏液泛着诡异的靛蓝色。他颤巍巍地掏出手机,拨通了环保局报案电话。接电话的正是执法大队长吴新华。
“喂,是李大爷呀,对啊,是我。出现了死鱼现象?哦,根据县气象局通报,今年是百年一遇的盛夏热天。会不会是因气候太热、缺氧造成的喃?"
"不对哦!吴大队长,我那鱼塘接的都是铁溪河活水!怎么会缺氧呀?"
"李大爷,我们要相信科学嘛……"
没等吴新华说完,李大爷用手指向河道上游隐约可见的厂房轮廓:"吴大队长,请你派人来查看一下吧,我怀疑是那上游的黄莲厂在日怪!"
一听李有田提及老同学郭启明的生物企业,吴新华心中不禁一怔,连忙说道:
“好嘛,李大爷,你等着哈,我马上带人来查看。”
当吴新华带人驱车赶到鱼塘时,李有田正蹲在鱼塘岸边的青石板上,指尖捻着片鱼鳃。十多亩鱼塘死气沉沉,数十条翻着白肚的鲤鱼像被揉皱的银元宝浮在水面。因平常环保执法的工作关系,吴新华与养鱼户的主人都混成了熟人,交流起来直接了当。
"吴大队长,你看这鱼鳃都憋紫了,这哪里像是热死的呢?"李有田把一条死鱼扔到吴新华脚前,徐徐的河风掀起他发黄的汗衫:"我养了三十多年鱼,水腥气里掺了黄莲素的酸味,闭着眼都闻得出来!"
吴大队连忙掏出一支香烟递给李大爷,然后用镀金打火机给他点燃,笑嘻嘻地说道:“李大爷,不急着下结论,我安排人采样回去化验,按检测结果处理。”
“要的,那就麻烦你了,吴大队长。”
此时,吴新华衣袋里的手机发出剧烈震动的声响,他摸出来一看,锁屏上显示的是女儿在新加坡圣淘沙的比心自拍,鲜艳的珊瑚色裙摆像尾欢快的锦鲤,刚迈进初中阶段的女儿,就赴国外参加中学生夏令营活动。你看她的笑容真像一朵盛开的玫瑰,笑的是那么开心、那么幸福!
吴新华猛然警觉地收住手机画面,叫了一声随行而来的化验员:“小张,赶快收拾好样品。”转身又对李大爷说:“李大爷,你不着急哈,我们马上带样品回去化验。”还没等李有田回答,便开车朝县城方向走了。
当小张拿着检测报告走进执法大队长办公室,吴新华急忙把门关上,接过检测报告紧张地看了起来:检测报告显示所有指标均超标,其中“水质中硫酸根离子浓度超标至380mg/L,锌离子浓度达到2.8mg/L,这就意味这两项指标超标均在三倍以上!”他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心中不禁一惊,但表面上又很快故作镇静说:“小张,此检测报告结果要严格保密,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向其他任何人泄露!”小张默默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开门走出了办公室。
吴新华立即掏出手机与郭启明通电话,告知他铁溪河水质已查出被污染,企业下游的鱼塘已出现死鱼情况。郭启明闻后大吃一惊,表示要立即采取相应紧急处置措施。
吴新华迅速并将检测报告锁进自己的抽屉。然后拿起手机,再一次拨通了李有田的电话:
"李大爷,经我们化验检测,铁溪河水质没有问题。近来气象局接连几天发出了高温红色预警。死鱼是因天热缺氧造成的。”李有田听后却很不服气说:“我才不相信呢!吴大队长,我这鱼塘三天两头换活水,鱼怎么可能是因天热缺氧而死的呀?”
吴新华加重了语气,回应道:“这分明就是溶解氧不足,自然灾害造成死鱼的嘛。李大爷,我们要讲科学、相信科学哈!”
李有田听完气不打一处来,拉着黑脸,气得半天没有说话。
四
接下来的几天里,铁溪河沿岸的西湖村上百亩鱼塘陆续漂起了死鱼。李有田领头带着十多家养鱼户的亲人,跑到信访局上访,将会客室堵得水泄不通。一位穿靛蓝布褂的养鱼户主人拿出几条发臭的死鱼摆在会议室桌上,大声吼道:"当我们是哈儿(傻子)嗦?我们强烈要求政府调查处理铁溪河沿岸鱼塘死鱼事件,还我们养鱼户一个公道!"
西湖村养鱼户集体上访事件引起县上高度重视,当天县上就组建了联合调查组,由县环保局范局长挂帅,担任联合调查组长,带队赶到铁溪河沿岸核查情况,最终追溯到上游郭启明的生物企业。
凌晨两点,当五辆越野车开进“鑫源生物”公司铁门。老板郭启明在睡梦中被人叫醒。当他穿着睡衣,手拿财务报表走出家门,对着检查组成员便大声嘶吼:“你们要干什么?你们知道不知道企业有多少工人要吃饭,我们公司一年要缴多少税金?这样做是要逼死企业啊!仓库里还有三百吨……”
他话音未落,担任联合调查组长的范局长严厉回应他:“郭启明,不管你的企业规模有多大,税金缴多少,在法律面前都要一律平等,都要依法依规经营。我们现在是依照相关法律、法规来检查的。”范局长向他出示了上门检查的法律文书,讲明了检查的事由及范围。郭启明听后就像泄气的皮球,呆在一边低头无语。
终于,检查组的人员用撬棍砸开伪装成水泥桩的暗管,管道里涌出的褐浆,把河水染成了火锅油汤……
人民法院开庭那天,审判庭的吊扇搅动着浑浊空气,旁听席挤满了穿着沾满泥土胶鞋的养鱼农户。李大爷也赶到法庭旁听,他瞥见被告席上的郭启明两鬓已经全白。当检察官举起那些因企业排污致死鱼的化验报告、排污暗管照片,尤其是举起那个印着"玛轮特"真皮黑色挎包时,郭启明肥胖的身躯突然从被告席滑落——这正是三个月前他装10万元现金行贿的挎包。
吴新华犯罪案件的审判也在隔壁的法庭同步进行。他女儿参加中学生国际夏令营报名收费的发票以及小张报送给他的水质检测报告等材料均被放在公诉人的案桌上。
"是我钱迷心窍,贪赃枉法,辜负了组织的培养!"吴新华低声颤抖着哭诉道。
最终,吴新华受到了应有的党纪、国法严厉惩罚,被“双开”去了他该去的地方。他将在那里度过4年的牢狱生活;郭启明被依法“判三缓三”,被处罚金人民币100万元。
第二年清明,李有田撑着竹筏在铁溪河逆流而上,来到郭启明的“鑫源生物”公司新建的排污口,看见企业新建的在线监测屏闪着绿莹莹的数字,污水处理池流出的清水里游着几尾用作生物监测的稀有鮈鱼。对岸传来孩童嬉闹,几个红领巾队员正往河里放生小鲫鱼,他们手中提的塑料桶上印着"成都市青少年环保协会"字样。
铁溪河重归清澈。李有田特地请人在铁溪河畔的养鱼塘边竖立了一块刻有“保护水源、人人有责”字样的石碑。如今在这块碑前常有中小学生献花,野菊花丛里偶尔能看见一位穿珊瑚色裙子的中学生姑娘,她静静放下一支盛开的白色月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