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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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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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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铁圈的少年

多年之后 ,赋闲在家 ,没了工作的压力 ,没有了同事之间的各种卷 ,没有了没完没了的作业、试卷、评比、分析 ,没有了毕业班的苦口婆心 ,没有了升学率、优秀率……我退休了 。

这样 ,我心底的那个男孩 ,伺机一步—步地 ,从半个世纪的时光的海滩走过来 ,身披—肩晚霞 ,微笑着 ,走向晨曦 ,向那个带着学生晨跑的我致意:辛苦了 ,哥 ,你老了 。

男孩的头发是金黄的 。男孩的牙齿是金黄的 。男孩的眼神和笑容 ,也是金黄的 。

男孩手持—柄铁钗 ,推着钢圈儿 ,在沙滩上奔跑、慢行、左拐、右旋,快时急驶如飞 ,慢时宛若静止、时光暂停 。男孩得意地炫技 ,沙滩上满是男孩快乐的痕迹 ,惹得旁观的羊角辫女孩吹了个大大的鼻涕泡 。

舅舅来了 。男孩喊他大舅 。大舅有个弟弟 ,男孩叫他老舅 ,这是母亲规定的 。母亲的规定 ,无疑是颠扑不破的 。大舅个儿不大 ,瘦 ,还有点佝偻 。母亲说 ,大舅不到十岁 ,就扛下家里所有的重活儿 :挑水、锄地、割草、背柴……稚嫩的小身板 ,硬生生累弯了。

男孩迎着大舅走过去 。晚霞给大舅的脸颊涂了厚重的釉彩 。大舅说 ,九 ,走 ,咱去临淮关 。男孩的小名叫九 ,生在九月 ,时值重阳 ,这是男孩祖母的规定 。

男孩和大舅最亲近 ,是舅甥 ,是朋友 ,也是兄弟 。男孩把铁钗、钢圈往鼻涕泡女孩一扔 ,拿着 ,记得明天还我 。

男孩跟着大舅就去临淮关 。鼻涕泡女孩是大舅家的邻居 ,男孩非常信任她 。男孩曾喊鼻涕泡妈妈 。

五岁那年 ,男孩舅家的大白菜地邻着鼻涕泡家的 。入冬前 ,砍了大白菜 ,就地挖窖 ,准备冬储 。大人们干着活儿 ,聊着家长理短 ,男孩就和鼻涕泡在菜窖上面的土堆上攀上爬下 ,开心得不得了 ,棉裤的膝盖处都笑出了白舌头 。

玩累了 ,不 ,玩腻了 ,鼻涕泡说 ,九 ,你过来 。男孩仰望着 。坐在菜窖土堆上的鼻涕泡 ,端庄、安静、慈祥 ,像圣母 。男孩恐惧了 ,他觉得鼻涕泡好陌生 ,又好熟悉 。

男孩小心着凑近了 ,去看鼻涕泡两只水灵灵的凤眼 。—凑近 ,就被鼻涕泡一把拉过来 ,揽在怀里 。男孩的脖子缚在鼻涕泡的臂弯 ,脸 ,无限贴近她的怀 。

叫妈 ,九 ,叫我妈妈 ,给你喂奶 。鼻涕泡轻轻摇晃 ,节奏分明地拍着男孩的屁股 ,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 ,外婆夸我好宝宝……男孩极力挣脱 ,未果 ,然后顺从地躺在怀里 ,像—只木舟停泊在河湾 ,随波荡漾 ,轻轻摇晃 。

多么熟悉的温暖的港湾啊 ,天湛蓝 ,水碧绿 ,水波澹澹 ,鸥鹭翔集 ,仿佛一场梦境 。昏昏欲睡中 ,两个音符偷偷从男孩唇齿间溜出:妈妈……啵 ,鼻涕泡狠狠地在男孩脸上亲了口:好宝宝 ,妈给你喂奶 。

突如其来的一声啵 ,男孩感觉脸蛋上—丝清凉 ,手一摸 ,粘粘的 。男孩在摇晃的小船上醒了 ,哇 ,鼻涕!男孩看到 ,鼻涕泡的鼻涕 ,不忍与男孩的脸蛋就此告别 ,藕断丝连地拉起了—道长长的母子情感专线 。

男孩心中升起小小的愤怒:我妈比你漂亮多了 ,你永远做不了妈妈!鼻涕泡哭了 ,哭得很伤心 ,眼泪比鼻涕都多 。男孩伸手拍了拍鼻涕泡棉袄上的灰土 ,又替她抹了把眼泪 。

作为回报 ,鼻涕泡把她爹那只散了架的木桶箍送给男孩 ,就是男孩用铁钗推着的钢圈儿---村子里的男孩们谁会没有一套这样的玩艺儿呢 ,那可是男孩子们梦寐以求的 。

为此 ,鼻涕泡挨了她爹三巴掌外加两顿不给饭吃 ……外婆屋后的菩提树下 ,男孩从怀里掏出—个热乎乎的杂面窝头 ,递给鼻涕泡:长大了 ,我娶你 。

鼻涕泡崇拜地望着男孩:我有鼻涕泡 。男孩说 ,你会长成最漂亮的妈妈 。此后每次见到鼻涕泡 ,男孩心里都会燃起仇恨的火苗 ,死鬼佬 ,等老子长大了 ,一定偷走你家闺女 。不玩了 ,还给你 ,破铁圈圈 。趁着天黑 ,男孩把铁圈扔进了鼻涕泡家的篱笆院内 。

船家—中年汉子 ,脸上挂着笑 ,看着依次入船的老少男女 ,很少言语 ,淡定而自信 。他似乎认识每—个登船渡河的人 ,甚至—个三岁娃 ,他都知道是哪个村子谁家的老几 。终年淮水浸泡 ,木船呈黑褐色 ,船家摇动双桨 ,淮水哗哔作响 ,小船吱呀呻吟 。

男孩想 ,小船—定是老了 ,像外婆 ,白天家里田间 ,忙里忙外 ,晚上床上一躺 ,哪哪都疼。

疼就是老了吗?男孩问外婆 。男孩好担心 ,因为男孩常常跟大舅去野田里追山鸡、看后院傻爷套野兔 ,摘山枣 。

大舅不会套野兔 。大舅只会带着男孩抓野鼠 ,大舅知道什么样的洞里藏着田鼠 。顺着田埂上的洞口挖下去 ,挖了很长很长一段 ,就到了田鼠的大本营 ,大的 ,小的 ,—锅端 。

男孩问大舅 ,我们这么大 ,它们那么小 ,不公平 。大舅说 ,它们一家老小 ,毁坏庄稼 ,夺咱口粮 ,由它糟踏 ,咱都得饿死 ,这才叫不公平 。

男孩无言 ,但男孩觉得大人的话是对的 。跟着大舅满世界疯跑 ,腰酸腿疼 ,这不就是老了吗?男孩担心起鼻涕泡 ,唉 ,不娶就不娶吧 ,只是这样放过她爹 ,太便宜他了 ,死鬼佬 ,算你狠!只是还没长大就老了 ,太遗憾了 。

古镇临淮 ,—个大集 。每一次赶集 ,大舅都满足男孩一个愿望 ,仅—个 。于是 ,男孩吃过芝麻香饼 ,品过油炸麻花 ,尝过冰糖葫芦 ……随大舅的每一次赶集 ,都是—次味觉盛宴 。

离开码头 ,穿过西关大街 ,经过牲口行 ,路过小猪市 ,就到了美食街 。每一种香 ,每一种甜 ,每一种辣 ,每—种咸 ,男孩闭着眼晴都知道来自于什么样的美食 ,尝过 ,尝过 ,尝过 ,也尝过 ,男孩默念着 。

小商小贩不遗余力的叫卖:糖麻花,盐麻花 ,馓子枯麻花、金牛酥麻花……烫手热来呵芸豆饼……香烟、洋火、桂花糖……

火车站到了 。—列长长的绿皮车 ,沉重地喘息着 ,缓缓在月台停靠 。男孩觉得火车老了 ,站台老了 ,整个车站都老了 ,烟熏火燎 ,苍颜鹤发 ,老得哪哪都疼 ,对 ,火车站 ,就是临淮关的老外婆 ,她忙碌了—生 ,落下浑身的疼痛 。

但是 ,每一年的寒假到来 ,男孩都会跟随爸妈 ,手捏—方打了细孔剪了缺口的硬纸片车票 ,遥遥晃晃地 ,一路疼痛着奔向故乡 。

带你去看疯子 ,大舅说 。还记得今天啥日子吗?男孩摇了摇 ,然后突然想起似的 ,难道 ,今天又是立秋?是呀 ,今天立秋 ,天要转凉了 。

男孩记得 ,似乎有两三年了 ,每年立秋这天 ,大舅都牵着他的手 ,去临淮关古镇的街头 ,看—个衣衫褴褛、满脸脏兮兮的疯子 。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也沒人知道他去向了哪里 ,反正 ,每年的立秋这天 ,他准在 。

疯子痴痴地坐在濠河入淮口的—块礁石上 ,神情痴痴 ,注视着水面 。河面上航船如梭 ,渡船悠悠 ,疯子目不转睛 ,神情充满期待 。疯子第—次出现的时候 ,引来镇上好多人围观 。

疯子年年出现 ,习以为常 ,便沒几个人关心 ,是呀 ,—个疯子 ,有啥好看的 ,年年是他 。有心细的插言道 ,不是他 呢 。疯子第—次来 ,—脸的青春年少 ,现在你再看看 ,老成啥样了 ,八成是 ,太阳从咱头顶 ,—天过一遍 ,从他头顶 ,要过十遍 。

只看疯子吗?男孩看向大舅 。今天大舅开恩 ,好吃的 ,管够 。男孩大喜 ,我要一块芝麻香饼 ,一根油炸麻花 ,两串冰糖葫芦 。下手够狠的 ,你爸妈怕都不舍得 。干嘛要两串 ,那玩艺儿吃多了倒牙 ,回去可就吃不了饭了 。不嘛 ,我就要两串 ,男孩好倔强 。

穿街转巷 ,找到濠河入淮口 ,那块礁石上依然是蓬头垢首衣衫褴褛的背影 。如果他手里多根渔竿 ,相信很多人会误以为他是痴迷的垂钓者 ,可是他绻缩着双手 ,神情怪异地盯着水面上的船只 ,两只眼睛像铃铛 ,眨都不带眨的 。

围观者不多 ,或挑衅 ,或逗乐取笑 ,疯子不作任何还击 ,只以笑对 。不久 ,感觉无聊便也各自散去 。

男孩从手里取—串冰糖葫芦 ,小心着靠近 ,递于疯子 。叔 ,我们一起吃 。沒曾想 ,疯子竟转身接住 ,暗淡的脸顷刻间被点亮 ,就像个灯泡 。女人爱吃 ,疯子举着那串冰糖葫芦 ,站起身 ,扬起手 ,冲着过往船只 ,你吃 ,给你吃 。

他的脏乱的长发 ,伴着他破旧的衣襟 ,在风中起舞 ,像一面旗帜 。你吃 ,给你吃 ,他继续虔诚地邀约 ,没人知道他要请谁 ,最终 ,扑通—声跌落水中 ,连个旋也没打 ,就淹没了 ,只剩下疯子在风中凌乱 。

九岁那年 ,男孩随父亲的工作调动 ,回到了故乡 ,开启了求学历程 。此后也很少联系大舅 。初中时 ,外婆终因积劳成疾 ,旧病复发 ,不幸辞世 。

父母奔丧回来 ,闲话外婆家诸事种种 ,聊到了傻爷 ,说是去世多年了 ,那年冬天 ,傻爷雪夜去取兔套 ,—夜未归 ,第二天中午 ,村子里的人才在雪窟里找到他 ,身体冰凉僵硬 ,可怀里的兔子还热乎着呢 ,活蹦乱跳的 ,只是无法挣脱傻爷的钢丝套 。

发丧那天 ,特别隆重 ,像个盛大的节日 。全村人人出动 ,给傻爷送行 。是啊 ,谁沒吃过傻爷的兔肉呢 ,只是这—别 ,永无再见 。

数年未曾去舅家 ,也未曾联系 ,舅舅想外甥了 ,给男孩写了封简短的信 ,问男孩学业的情况 ,顺便也提了几句家里家外的事 。

说死鬼佬死前的那一年 ,把鼻涕泡嫁给了一个富贵人家 ,男方—表人才 ,家底殷实 ,可鼻涕泡哭得惊天动地 ,宁死不嫁 。重亲保媒 ,彩礼全收 ,哪有吐出的唾沫再舔起来的 !死鬼佬万般无奈 ,扑通跪下 ,娃呀 ,算爹求你了行吗?给我留张老脸吧 。

鼻涕泡哭声立马止住 ,爹 ,你也答应我一个条件 。爹的两只小眼睛立刻贼亮起来 ,只要你肯嫁 ,爹就死都成 。所有的嫁妆我—样也不要 。那你要啥?只要那只桶箍 。你给我就成了 。

老爹掸了掸铁圈圈上的尘土 ,递与鼻涕泡 。鼻涕泡顺手就套在脖子上 ,像个巨大的项圈 。然后头也不回离开村子 。此后鼻涕泡再没踏娘家半步 ,包括—年后死鬼佬的丧事 。

男孩手捧大舅只言片语的信纸 ,感觉如此沉重 ,似乎听到铁钗推着钢圈圈碾过信纸 ,发出丁令丁令的声音 ,碾得他的心 ,好疼好疼 。多年前的过家家 ,两小无猜的童言无忌 ,为什么今天看来更像—道魔咒 ,让男孩无法走出 。

男孩毕业了 。男孩工作了 。男孩要结婚了 。一切都多经曲折 ,—切又都好像顺理成章 ,水到渠成 。大舅是提前一天到男孩家的 ,为了一天后外甥那场盛大的婚礼 。

晚上舅甥俩把酒言欢 。临淮关的那块礁石上 ,每年的立秋日 ,那个疯子还在吗?大舅说 ,那个可怜人 ,提他干吗?大舅不愿提及 ,男孩就不再多问 。

婚礼隆重而热烈 。第二天 ,散去亲朋故交的喜房安静下来 。大舅就提出去赶那趟去临淮关的绿皮火车 。男孩和新婚的新娘送行 。大舅说 ,九 ,你一个人送就好 ,我有话给你说 …

今天立秋 。礁石上再也没有疯子 。大舅说 ,沒几年,疯子就死了 。那年的立秋 ,疯子一大早就出现在礁石上 ,夜幕四合时也沒见他走 。

第三天早上 ,渡口摆船的男人发现了他 ,长发 ,烂衣 ,在水里翻过身来 ,那脸是纸—样惨白 。疯子的族人寻尸 ,道出了原委 。

疯子青春年少时 ,做了个梦 ,梦见一个很特别很特别的女子 ,这世上所有的女子都美不过她 。女子告诉少年 ,来年立秋那天 ,我乘花船从淮河上驶来 ,在那河口等你娶我 ,错过了就只有等到下—年 。

少年就年年在礁石上等花船 ,但总也不见有花船驶来 。问他女子长的啥模样 ,少年说 ,我也不知道 ,就是很美很美 ,很特别的美 ,只要她出现 ,我会—眼认出 。后来 ,少年就疯了 。少年始终不相信那只是个梦 。

摇呵摇 ,摇到外婆桥 ,外婆夸我好宝宝……童谣乘着木船沿淮水逆流而上 ,我知道 ,那不是疯子的花船 ,也没载着鼻涕泡和铁圈圈 ,但它一定承载着某个人的期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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